一个理性的人爱上航海,这是我做的最疯狂的事
作者: 徐梅身边有朋友的时候,徐京坤常常是一个倾听者,“我好像同龄的朋友特别少,交的朋友都是大哥。”他喜欢听大哥们谈天说地,“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这两年大哥们往往因为他回国才聚到一起,话题也多是围绕着他和他的环球航行、跨大西洋航海竞赛,还有他的IMOCA60超级赛船。
即便大家是在谈论自己,徐京坤还是会习惯于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常年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沉静。“其实我在海上也经常这样,不说话,但心里很享受。没有表情并不是我不高兴,只是我有这么一个‘讲话懒’的习惯。”
他说自己是一个“笨人”,事实绝非如此,他敏感谦逊、分寸得当。当我们礼貌地请大哥们“退场”,在一位大哥安静的不被打扰的大办公室里展开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深谈后,他以准确动人的表述向我们敞开了自己。
人:人物周刊 徐:徐京坤
航海让我变得自在,这是最大的收获
人:你是什么时候觉得特别自如、整个人很自在的?很多残疾人士会用袖子遮住残缺的部分,或者在外出时候戴着假肢,但你就是那么自然地露着左胳膊甚至把它当一只手在用,当一个胳膊在用。
徐:是的,我很坦然,我很自由。最早在山东体校开始训练的时候还不行,尽管是作为残疾人运动员在训练,当别人看你,你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自己会觉得紧张。后来进了国家帆船队,慢慢开始改变了。但真正解放我的,是国家队解散后,我自己开始航海。
航海真的是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我。很多人说到我,总是会说好像我现在成功了、改变了命运什么的,其实对我来讲最大的收获是这种自在。航海让我活得很自在,我能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选择我现在的状态,这一点非常好。
从我决定远航开始,从我第一次环中国海开始,我的人生就开始发生蜕变了。海上的孤独也好,风浪也好,甚至有时候的一些恐惧也好,经历多了以后,你就会获得那种自由,变得很自在,不在乎外在的东西,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样活着就很舒服。
人:你怎么看别人给你的“独臂船长”的标签?
徐:那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哈哈。阿九(徐京坤的妻子和搭档肖姝瑶)写我那本传记《卑微的梦想家》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你要在标题里写上“独臂船长”。这么多年来我们接触的媒体老师们也都很专业,他们很多时候会非常礼貌地问一句,“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写,或者有什么样的称呼更合适?”我都会告诉他们就写“独臂船长”。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反而独臂是我身上很独特的一个东西。
敢说你才敢面对,是吧。我自己现在一点都不在乎这东西,其实都不用再谈在不在乎的问题了,如果你还在考虑在不在乎,说明还是在乎。(笑)这么说吧,我觉得我的左臂非常棒。将来有了孩子,我会是孩子眼中最独特的父亲,很酷。

人:你完全跟12岁那场爆炸的意外伤害和解了,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徐:是的,这个事已经完全翻篇了,已经完全结束了,在我的生命里伤害和阴影已经完全被驱除掉了。这就是航海,包括我这一路的成长和经历带给我的,非常幸运!意外受伤就像一个魔鬼出现在生命里一样,它要伤害我,但是它还没有真正伤害到我,我就已经把它给打败了。
现在回想我能感受到,如果我没有及时地走出来,把它给打败的话,我极有可能就会被它打败。我也能够感受到,其实很多身体残疾的朋友们因残缺不全导致身心深受伤害,我也总想着能够给他们一些鼓励。
人:很多航海圈以外的人认识你都是从《十三邀》那期节目,你跟许知远老师对谈的时候,说自己“上半辈子就没踏实过”,现在你处于什么时间,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
徐:还是上半辈子,仍然不踏实。我这个人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野心,我只是不喜欢掉到最底层。所谓底层也不是说物质生活上,我对生活的适应性非常强。现在我也还是经常一天只吃两顿饭,不是没有钱,是没有时间,在船上有很多活儿要做,手上的工作中断了很麻烦,我宁可不吃饭也要干完。不喜欢底层是不喜欢那种没有目标、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的感觉。
从确立了参加2024旺代环球这个目标之后,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战役。2022年朗姆路单人跨大西洋、2023年咖啡路双人跨大西洋都是为了获得旺代环球的资格,我们没有那么多财力慢慢来,只能把一个赛季当成3个赛季,把一个人当成10个人用,我们赛队就5个人,德国赛队50个人。
因为这个是我自己的目标,我喜欢这个目标,所以我也没有觉得生活多苦,自己的牺牲有多大。一般人过我的生活会很难适应,会苦死,但我觉得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在一个非常美丽的码头,在一条非常棒的赛船上,做自己最愿意干的事情,做自己专业的事情,不用受任何人的支配、指挥和控制,我就觉得这已经非常好了,对吧?

我是一个“笨人”
人:航海最吸引你的是什么?是冒险的刺激感?远离人群深入大洋的自由,还是搏击风浪后回归大陆拥抱家人朋友的渴望?
徐:其实我也在尝试从更深层面认识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
航海跟我的天性甚至是相悖的,我特别稳妥、谨慎。我喜欢一个房间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任何小偷能悄悄进来这种。但是航海偏偏是四面漏风的,无论你在岸上做多么万全的准备,海上总是有状况出现,你就要拿着“盾牌”四面抵挡,很狼狈,我其实不喜欢那种意外。
我也没有那么浪漫。有一种人是真的喜欢海上航行的孤独,比如法国传奇航海家伯纳德,对城市对人群他感到厌恶,疯狂热爱自由和航行,享受孤独。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那么疯狂。我是一个“假疯子”,我也不是文艺范儿的那种。在海上,我总是会很想岸上的家人和朋友们,想靠岸后跟他们喝啤酒吃烧烤。
无论是以前作为国家帆船队的专业运动员,还是现在自己从事极限航海竞赛,我也不是那种非要拿冠军、崇尚金牌和胜者为王的竞技心态。有一些极限航海竞赛的人他们参加比赛就是为了赢,竞技策略很激进,如果不能赢,可能宁可选择退赛。我也不是这种。
人:你不疯狂,你很理性。航海看起来是你这个理性的人做的最疯狂的事了。
徐:对,我非常理性。但似乎干着一件好像很不理性的很疯狂的事。环中国海、环球航行,驾驶6.5米的小船跨越大西洋,现在又买赛船参加世界上最难的极限环球航行竞赛。
人:只能说明这个事情你真是特别喜欢。作为一个理性的人,你能对航海付出这么多,对你来说,这样真是已经疯狂到极致了。
徐:对,是这样的。现在过的生活完全是一种疯狂状态。2015年单人小船跨大西洋后,其实在国内就已经算是很顶级的了,当时在深圳一个游艇俱乐部做副总,收入和待遇都非常棒。放着好日子不过,2017年到2020年,跟阿九一起完成了为期三年的环球航行。结束后我们在海南也过得挺不错的,我又有了参加旺代环球的目标。
人:青岛航海人才很多,在你前面已经有好几位传奇人物,为什么你能越走越远,特别是从2022年开始自己的世界顶级职业赛船船长之路?
徐:我是一个“笨人”!一方面我很理性,还有一方面我不会想太多有的没的,当我觉得一个事儿很好,值得去做,我就不会想做了这个没做那个如何如何,不做这个去做那个怎样怎样……
我买了IMOCA60赛船后,开始回过味来了,因为理性开始分析了: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出身的人,每年不赚这些钱,还花这么多钱……就这种。
那个船光从岸上吊到水里,下水就要15000欧元,所以没有什么试乘试驾。钱付了,我第一次上船,真的感觉不真实,跟我以前开过的所有船都不是一个概念。那个船在海面上飞的时候,让我见识到为什么它被称为世界最顶级的赛船,“我终于站到了这条船上,这条船属于我们了!”心里这种感受刚升起来,下一秒就感觉到好大的压力,这条超级赛船好多的缆绳配件,真的很难在短时间内去学会,而且一个操作失误就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我一看太复杂了,心想这根本搞不定啊,接手后就没有离开那条船,就在码头上停着,天天研究,两个月后才自己独自出海。
我不是很聪明的人,而且我很健忘,怎么也想不清楚当初买船的时候咋想咋算的。算了咱不想了,明天再说,明天又忘了这些事了,你又不想了。
我喜欢机械的东西,对船可能有一点天赋吧。我们那个赛船特别复杂,欧洲很多船长都是有工程师学位的,同时还配有团队和教练,我就一个人去买的船。我初中都没有毕业,英语也是自学的,但是我不怵,花点儿时间我都能弄明白。
大部分时间我和赛船一起的感受都是愉快的,只是它太贵了,维修保养的账单都很昂贵。每次付账单的时候我很心疼,但我的理性就告诉我,赶紧付了得了,然后又忘了这个不开心了哈哈。
我想做自己的小小英雄
人:我们普通人一靠近大海就会感到心情愉快,你对大海的感情比我们要复杂一点,好像没办法轻松简单地说一句“我喜欢大海”?
徐:我和大海之间是什么感情连接,我真得想一想。很长一段时间,我其实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这种状态让我特别不舒服。海上航行是我的工作,我自己是喜欢这个项目的,但是这个事情现在确实让我很累,想到要回法国,我心里会有点抗拒,那边就像一个战场一样。
我想要找到一个理性的原因,我不想轻易地说出来我为什么喜欢和为什么不喜欢。我需要想一想,我想找到一个真正的让我自己觉得能接受的答案。
人:环球航行和极限越洋竞赛完全不是一回事,极限竞赛你面对的是资金和速度的多重压力,还有竞赛策略的制定和执行,不能像环球航行那样去享受远航和大海。有过三年环球航行的幸福体验,是否会在现在这个高压阶段反哺你,让你始终对大海和航行有感情,不至于全是大赛带来的压力和消耗?
徐:的确是。在天海之间行船是非常美好的享受,去过那么多海面连接的地方,看到的体验到的,都会让人觉得美好。但我其实可能还更喜欢极限航行比赛这种具体的目标感,让我一直漂在海上,我也会不满足。
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还有点英雄主义。我不是说要做一个人拯救地球的那种超级英雄,我想做自己的小小英雄。在极限航行中顶住压力,跨越大海,每次完成回来,我会觉得我是一个小小的英雄。
对于我来讲,从赛季开赛前的艰苦准备、开赛后的承受高压,到最后到岸时的那种释放,是我最享受的一个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