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美智:泪泉还未干涸,瞳仁大大膨胀

作者: 李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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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旋转不止,越战结束了,不觉之间;可是这个地球上,枪炮声仍未止息。总有人在哪里开枪射击,有人被击中,呻吟着歪倒在地;我的画室里,现在重新响起这首歌,声音比那时还要响亮。”(《Eve of Destruction》)

3月4日“奈良美智”大型个展开幕式这天,余德耀美术馆来了不少人。这是日本艺术家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在中国大陆的首次个展,七十多件重要绘画、雕塑、陶瓷、装置,以及七百多幅纸上作品(包括大量未曾展出的手稿),全面回顾了这位当今最受欢迎的艺术家跨越37年的创作生涯。

人们对奈良笔下那个纯中透邪、手持小刀的绿眼红衣女孩并不陌生。他刻画的肖像深入人心,时而是纵火、打拳、挥舞匕首或叼着香烟的乖张“小恶魔”,时而又是悬浮在梦境中纯真的“天使娃娃”,瞳仁深处藏着一座月夜森林,眨闪着星星般的光彩,照见过去,也照出未来……

在这个战争与疫情肆虐的春天,去看奈良画中的孩子或动物,温暖治愈,也引人反思。美术馆现场有间展厅,桌上摆放着大大小小俄罗斯套娃般的蓝色陶土雕塑,白墙上四张素简画作颇受关注:满身脏兮兮的小姑娘怯怯地探出脑袋《从防空洞出来》、身穿反战标志上衣的《和平女孩》踩着希特勒被箭射中的头颅、斜挎小书包的女孩徘徊于《甜蜜家门》、怀抱猫咪的女孩巴巴守望着她和它的《家》……

和奈良其他画作运用多层色调的风格截然不同,在2017年和2019年创作的这一系列“广告牌”风格的绘画中,奈良以粗线条处理人物轮廓,使用他标志性的“绷带”技术,用类似纱布的黄麻布条构建画布表面,以这一系列创作直面战争创伤和回响至今的核弹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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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这四幅画时,奈良受到关川秀雄执导电影《广岛》(1953)的启发,该片改编自原子弹爆炸中儿童幸存者提供的第一手资料,部分幸存者以临时演员身份参演。在众多叙述中,这部电影揭示了核爆悲剧的政治后果。

谈及那幅《和平女孩》,奈良表示:“站在20世纪最臭名昭著的独裁者身上,为什么和平女孩的脸上看起来有一种恶意?你越去思考和平是如何形成的,它似乎就变得越复杂。”

在音乐中流放睡眠的梦游娃娃

奈良1959年生于日本本州最北部的青森县弘前市,靠近日本帝国陆军第8师团曾驻扎的地区,他就读的小学和初中曾是军营。“记忆中的第一张画是在父亲的书的内封用红色铅笔画的窗户。”

奈良是家中三兄弟的老幺,父母忙于工作,儿时的他常独自玩耍,猫咪和乌龟是他忠实的陪伴者,“从小学开始便一直在画以动物为主角的连环画”,家附近一座废弃弹药库则成了他最初的“游乐场”,印象中,那里“到处都是残骸和幽灵”。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将部分日本陆军地盘改造成三泽空军基地;奈良的整个童年时代,该基地一直支持美国在越南的战争。他最早、最深刻的记忆之一就是收听为基地服务的午夜远东无线电广播节目(包括日语播报的越战新闻及来自美国的摇滚、民谣)。

读小学高年级的某晚,9岁的奈良抱着自制的矿石收音机入了梦乡,却被里头突然传来的深夜广播惊醒,大洋彼岸的音乐瞬间俘获了这个孤独小孩,他的世界里,从此涌入了一成不变的小城街景、青森草原之外的新鲜事物……

自那夜开始,奈良用省下的零花钱不断采购喜欢的唱片。“尽管不懂英语,但就是很喜欢边查字典边想象歌词,看着唱片封面想象音乐的世界……后来才知道,有些封面是罗伯特·梅普尔索普拍的照片,有些是安迪·沃霍尔的画。”

此次展览现场有一整墙唱片,陈列了奈良珍藏的三百多张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的音乐专辑,而这只是冰山一角,自9岁接触民谣以来,他对音乐始终充满热情,海量的唱片收藏涵盖民谣、摇滚、蓝调、灵魂和朋克等各种类型。他曾表示,真正学习艺术之前,自己所有感受力和想象力都源自这里。“唱片封面是最先打动我的视觉艺术作品。作为一个在没有博物馆的农村里长大的孩子,这就是我的艺术初体验。”

据奈良回忆,他第一次看到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专辑《Z字星尘》(Ziggy Stardust)时眼前一亮,封面上那个男人,前刘海剪短,后面头发留长,化了妆的打扮阴柔又另类,“就像从未来太空穿越而来的人”。专辑封面冲击视觉,里头的音乐更具挑衅性,奈良被深深吸引,后来也模仿着蓄发。

17岁的他,及肩中发浓密微卷,酷似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年,和刚出道的鲍勃·迪伦也有几分相像。他曾半开玩笑,自己当年还是名“摇滚歌手”。

奈良画过穿红裙的小女孩,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手中捧着张天蓝色唱片,上面印有“THE TURTLES”的亮黄字样。关于那幅画作,奈良提到反战歌曲《Eve of Destruction》(《毁灭前夜》),“越南炮火连天时,巴里·麦克奎尔(Barry McGuire)唱了这首歌,一曲走红。日译《没有明天的世界》。巴里沙哑的歌喉好是好,可我还是喜欢改编版——电子吉他摇滚乐的THE TURTLES的封面。虽然歌词意思稀里糊涂,但作为少年的我,还是为那声音欢呼雀跃。”

越战爆发后,世界政治格局发生改变,日本人民对《美日安保条约》的抗议也日益高涨。民权运动时代的民谣和反战摇滚令奈良着迷,通过追溯阿巴拉契亚地区的音乐及其在非洲和英国歌谣中的各种根源,他愈加深入了解民谣。而他后来创作的不少绘画也呈现出民谣独有的质朴素净,“如果观者能够看透(我的)作品表面的情感冲击,感受到一种动人的平静与深沉,毋庸置疑,这正是因为我受到了这种音乐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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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奈良美智在家门前。图/浦睿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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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奈良美智在名古屋荣中央公园演出。图/浦睿文化提供

年轻的奈良在日本战后的阴霾和经济复苏中长大,孤独的青葱岁月,生活中充斥着过去与当下并存的战争符号,那些唱片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出口,最终发展成植根于上世纪60年代反主流文化革命的自我激励。

“我高中二年级时,雷蒙斯(Ramones,美国纽约的朋克乐队)出道了。那时已经头脑发热的我经历了一次崩坏的过程……当时身边多是大学生和比自己年长的人,大家对于这种音乐持否定态度,说‘这不过是在乱敲乱打,谈不上是音乐’。那种情境下,我随声附和‘是啊’,但回家听还是觉得这些音乐传达出很多东西。那是长到17岁、真实地与音乐连接的时刻。”

奈良对音乐的追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有“时差”的。他就像个音乐考古学家,一头扎进那个用耳朵开启想象的世界。 当时的他,对音乐的痴迷程度已然赶超大学生,成了摇滚咖啡馆里像“音乐评论家一样的奇怪高中生”,在愈发明白自己处境的世界中,他不自觉地拿起了画笔……

高中时代的奈良已结识比自己大一轮的“前辈”,他们以“必杀佞武多人”为名,在青森知名的夏日节庆上展出自制的神轿型花灯车——“佞武多”。据传,“佞武多”意为“流放睡眠”,为了赶走妨碍夏季农活的困意,祛灾辟邪,很多佞武多图取自《三国》《水浒》等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人物形象。

“这就是我生活中的庆典,它就像自己的血肉一般……现在回想起来,它就是包含了绘画与表演等在内的一种综合艺术。”佞武多节前数周,奈良跟着在空地上支起帐篷制作花灯车,“从傍晚到深夜热心地帮忙制作,也没日没夜地参加之后的玩闹。”那些“前辈”中不乏咖啡馆、live house 的经营者,某天,有人来找奈良:“我们想把车库改造成摇滚咖啡馆,你愿意来帮忙吗?”

于是,高二那年秋天,奈良放下学业,在摇滚咖啡馆上倾注了全力。从室内墙面到桌椅、吧台、窗框,他都协力制作,同时创作了舞台墙壁上的巨幅画作—— 一对弹着吉他人模人样的情侣猫。

画长羽毛的孩子或动物的家伙

“美术学校的画室里,你一个人画画,抓耳挠腮画个不止;有时是天才,鼓起鼻孔一挥而就。有时是庸才,红着脸笑得那么羞赧。有时受到夸奖,一下子得意忘形。有时受到贬损,忽然间怒发冲冠;可你还是不放下画笔,风敲玻璃窗也好,门外有人喊叫也好,你都在这小小的空间,绘画不止;时而哭,时而笑。笑着画,哭着画;定时炸弹已定好时刻,静静、静静地读秒;你的笑脸也好眼泪也好,你是天才也好庸才也好,马上就要结束。”(《画室》)

高三那年夏天,奈良去了东京,参加升学预备校的暑期文科补习班。一次偶然机会,校门口的“补习生”跟他搭话,向他兜售“裸体写生课听课票”,奈良欣然跟随,“脱光衣服的中年模特,说是模特,其实就是随处可见的阿姨。对17岁的少年来说,无疑大受打击,但正因如此,我才能冷静地投入绘画中。”尽管写生班里不乏来错地方的人,但老师发现了奈良的绘画天赋,建议他报考美术大学,他的升学方向由此改变,入读武藏野美术大学造形学部实技专修科。

大二春假前夕,20岁的奈良开启人生第一次海外旅行,长达3个月的时间,他都在欧洲游历。“这次旅行改变了我,它让我知道,比起绘画技术的优劣,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所能共享的东西更为重要也更为有趣。”

因着那趟欧洲开眼之旅,奈良花光了所有学费,第二年不得不退学转报公立学校,于是,他从东京搬至名古屋郊外的长久手町,入读爱知县立艺术大学油画科,期间在学校橄榄球社担任主力球员,后成为美术系预备校的讲师。

1987年8月,奈良修完硕士课程,再次前往欧洲旅行。他在德国参观了第8届卡塞尔文献展,拜访了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的友人,决心去那里求学,次年被录取。“原本我对古老的画作已经失去兴趣了,但在那里有很多新发现。比如学校里的老师里希特(Gerhard Richter),会布置让我们画静物油彩,实际上,他自己也用古典技法创作特别写实的画作,这些会和他的抽象画一起展出,体现看法、思考角度演变的有趣之处,各种价值观得以重新构筑,同时建立起与当代的联系。如果我在日本,这对我来说会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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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胶唱片》,2012,瓦楞纸板上彩铅,31cm× 31cm艺术家收藏,©YOSHITOMO NARA

在杜塞尔多夫求学早期,奈良创作了《云上的人》(1989年),善与恶的寓言互相交叠,纯真与毁灭融为一体。画中,地平线分割了构图,女孩的脑袋悬于空中,身体沉入地下,眼神中的凛冽呼之欲出,周边的混合生物沿着画面外缘爬行,困顿于焦虑和悲伤之中。

“我的恩师A·R·彭克(A.R.Penck)是顶级艺术家,也是爵士鼓手……离开学校后,有次偶然遇到他,他说:‘你不是那个画长羽毛的孩子或动物的家伙吗?有在好好吃饭吗?’然后请我吃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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