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江村超：乡村振兴的新实验

2023年5月13日，贵州榕江（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在榕江县城北新区体育馆揭幕，热烈的现场氛围和接地气的办赛风格迅速火爆全网，网友们亲切地称之为“村超”。

贝克汉姆式的长距离“圆月弯刀”破门、罗纳尔迪尼奥桑巴舞蹈式的精彩过人，还有“倒挂金钩”“鱼跃冲顶”等职业赛场上的经典场面，在村超赛事频频上演。每周的“超级星期六”联赛之夜，都能吸引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游客涌向这座总人口只有38.5万的黔东南小城。

火爆的榕江村超获得了包括新华社、央视新闻、人民网、人民日报在内的主流官媒的大力报道。7月2日，央视更是一天之内6次报道村超。自举办以来，村超多次冲上抖音、快手、知乎等平台的全国热榜，全网浏览量突破300亿次，全网在线观看村超直播人数超6亿人次，单日最高观赛人数超1亿人次。村超也带来了当地旅游的迅速升温。从5月到7月的村超联赛期间，仅端午假期，就有280余万人次涌入黔东南州各县（市），全州实现旅游综合收入28.62亿元。在整个赛季，村超所在的榕江县旅游综合收入达38.34亿元。

作为全国最后一批脱贫摘帽的县，榕江县坐落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处湖南、贵州、广西三省（自治区）接合部的中心地带，自古就有“黔省东南锁钥，苗疆第一要区”之称。

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从上海出发，前往榕江，除了近距离观察和体验村超的火热之外，更希望通过多维度的访谈，探究榕江村超成功的秘密。

贵州大地的“千年之变”

6月24日一大早出发，经过3小时的空中旅行，我降落在贵阳龙洞堡机场，随后换乘高铁，1小时后抵达榕江。

贵州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说法。但我在榕江短短几天，这种刻板印象被彻底打破了。

我在榕江那几天，天天是晴天。5月到7月的村超联赛期间，是榕江传统的雨季和主汛期。每年雨季，举办村超赛事的球场几乎都会被洪水浸泡一次。今年，老天特别眷顾，整个村超赛季，98场比赛竟然没有遭遇一次暴雨。

在交通方面，无论是从上海去榕江，还是从榕江高铁站到县城，一路都极其便利。伴随全国范围脱贫攻坚的胜利，包括榕江在内的最后66个贫困县全部摘帽。曾经“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已成为“高速平原”，县县通高速，村村通公路。

2014年12月26日，贵广高铁（贵阳至广州）开通运营，将贵州直接带入“高铁时代”。贵广高铁和同年开通的厦蓉高速，彻底解决了困扰榕江乃至黔东南地区长期发展的桎梏。榕江优质农特产品，经由贵广高铁，向北4小时到达重庆，向东4小时到达广州。曾经因为交通障碍被长期边缘化的榕江，从贵州最不发达、最不开放、最贫困的地区，一跃成为贵州通往珠三角和长三角的“桥头堡”。从全国各大城市出发，都可当日抵达榕江。

村超也给榕江老百姓带来了真金白银的好处。一位卖杨梅汤的侗族奶奶告诉我，在村超“超级星期六”，她一天最多卖过800碗杨梅汤，按每碗5元计算，一天收入就有4，000元，除掉成本，利润有3，000元左右。而在村超出现之前，一个夏天她最多也就挣个五六千元。

今年3月，榕江一位民宿老板想转让酒店，降价好几次，都没人接手。村超爆火后，榕江县城所有酒店都一房难求。找民宿老板洽谈转让的人，几乎踏平她家的门槛，转让价格也一涨再涨。最终，她放弃了转让，“疫情三年，我好不容易撑下来了。现在赶上好日子，怎能退出呢？”

人畜混居曾是黔东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居住方式。一位榕江侗族老先生告诉我：“在我们贵州的侗家，牲畜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为了防止野兽攻击，也为了方便照顾牲畜，我们侗家人建起吊脚楼，一楼住牲畜，二楼住人。猪牛鸡鸭的吃喝拉撒，全在一楼，粪便日积月累，臭气熏天，蚊虫肆虐。”

经过脱贫攻坚的努力，榕江各村寨彻底告别人畜混居的生活模式，村寨面貌焕然一新，百姓生活获得前所未有的改善。村超期间，各个村寨各家各户打扫庭除，收拾房间，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村超火爆之后，榕江面临的一个很大挑战就是，如何快速提升接待能力，如何把村超的流量导入到榕江的村村寨寨，让村超变成乡村振兴的一个推动力。

作为全国脱贫攻坚的最后一批脱贫县之一，榕江是贵州“千年之变”的一个缩影。国家东中西部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的稳步实施、脱贫攻坚的巨大成果，为榕江村超的成功打下了扎实的物质基础。

历史悠长的足球传统

1944年，侵华日军发动湘桂战役，桂林、柳州岌岌可危，国立广西大学、国立桂林师范学院（今广西师范大学）、汉民中学等大中学校被迫转移至榕江。广西大学在榕江只待了短短一年时间，但对榕江影响至深。

在广西大学到来之前，榕江已经出现现代体育的萌芽，甚至有了足球运动。于榕江而言，广西大学的到来则激活了榕江足球运动的活力，将爱运动爱足球的种子深埋在榕江的文化基因之中。榕江县政府所在地古州镇镇长陈志银介绍说，当年榕江老百姓看到学生们在体育场上踢足球，感觉非常新鲜，既好玩又有意思。后来，偶尔有学生将踢破的足球丢弃到场外，围观的少数民族群众将其捡回家，又缝又补，甚至填塞草料，足球又可以踢了。有了足球，榕江老百姓便学着大学生们的样子，在河滩沙坝踢起球来。战争期间，物资紧缺，榕江老百姓发挥创造力，没有足球，就制作布球或草球来代替。

杨亚江今年49岁，榕江三宝侗寨人，现任榕江车民小学校长、榕江足球协会副主席，也是榕江村超的积极推动者和组织者。小时候，杨亚江就踢过用稻草编织的草球，为了得到一只正规的足球，他常常跑到县师范学校的体育场围墙外蹲守。“那个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球。师范学校经常有足球比赛，每次比赛的时候，我就蹲守在围墙下。一有足球飞出球场，我就立刻冲上去，抱住球就跑。”杨亚江笑着说。

古州镇是榕江的老城区，1990年代和2000年代，这里每个街道都有自己的足球队。他们彼此约战，从春到冬，从未停歇。

曾赴法学习足球的榕江足协另一位副主席、榕江一中体育教师赖洪静说：“我那时候在榕江一中念高中。到了夏天，古州镇各街道之间的足球比赛非常频繁。球场上天天有比赛，我爸爸妈妈会带上自制的饮料，去球场看比赛。碰到自己街道的球队打比赛时，整个街道的人倾巢而出，去呐喊助威。”

1999年，在古州镇对岸的三宝侗寨，当地村民自发地将一块因洪水废弃的江边农田，平整成一个简易的露天足球场。“老百姓自发地去拔草锄地，有些野草甚至比人还高。”赖洪静一边比划一边说，“这么高的野草，还有那些土方，靠人力根本搞不定。县城里一些搞工程的老板，就开着自家的挖掘机，来参加建设。”

足球场建好后，2000年举办了首届车江足球联赛。开赛前，杨亚江用毛笔写了差不多20封邀请信，并在每个信封贴上3根鸡毛，送往车江乡各村的村委会。村委会的年轻人带着鸡毛信，敲锣打鼓，走街串巷，会踢球的组织球队，不会踢球的组织啦啦队、后勤队和表演队。联赛揭幕当天，侗寨的男女老幼身穿节日盛装，载歌载舞，欢庆开幕。比赛时，赛场上，球员激烈对抗；赛场外，各村寨老百姓在江边架起大锅，烹煮各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的腌鱼腌肉。所有人一起观看比赛，一起大快朵颐。车江足球联赛成了当地老百姓的嘉年华。

如今，榕江全县有25个标准足球场，仅县城就有14个。榕江还有一个足球约战微信群，当地所有足球领队和教练都在群里。每逢周一，球队就可以在群里约战。只要有人约战，有人应战，比赛就定下来了。

“如果说古州镇的街道足球比赛叫街超，三宝侗寨的车江联赛就是最早的村超。早期的街超和村超逐步融合，就发展成为今天的榕江村超。”赖洪静说，“其实，榕江的足球赛事一直有自己的命名传统。有的依据节日，如元旦的迎新杯、春节的春节杯，有的以组织者命名，如足协杯，还有的用赞助机构的名字，如电力杯。直到今年，因为网友们的热议，才有了‘村超’这个响亮的名字。”

今年榕江村超联赛中，赖洪静身兼数职，既是赛事组织者，又是比赛解说员，还是裁判员、教练员，以及参赛队伍寨蒿队的主力队员。我抵达榕江的当晚，村超有三场比赛。第一场就是寨蒿队和车江一村队的比赛，赖洪静进球，寨蒿队1∶0获胜。踢完自己的比赛，赖洪静擦了一把汗，就冲上球场的主席台，为下一场比赛做解说。

多年来，赖洪静致力于推广榕江的青少年足球运动。他一手搭建了榕江青少年足球人才培训框架，在全县所有中小学推广和普及足球运动，并积极推动县里的各级足球队外出比赛。据不完全统计，2012年以来，榕江校园足球队在各类省州官方赛事中共获得冠军20次、亚军16次、季军13次。

8月6日上午，在我和SMG（上海文广集团）五星体育的朋友们共同努力下，榕江 2023年中小学足球联赛小学组冠军队——古州第四小学的15名小队员和5名随队老师，从榕江出发，来上海参加五星荣耀青少年冠军足球赛。

独具魅力的民族风情

在村超赛场，球员们在场上激烈拼抢，四周看台则坐满观众。观众当中，既有身着民族服饰和节日盛装的当地民众，也有大多清凉打扮的各地游客。不同于专业足球赛现场，榕江村超的赛场上，观众们尤其是外地观众，不会明显偏向哪一方，场上任何一方的精彩表现，都会赢得他们的阵阵喝彩。

对于我这样的外地游客而言，比赛间隙载歌载舞的民族表演和现场的各族群众，要远比比赛本身有意思得多。

当时，在看台上观赛时，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侗族家庭。我问侗族老人，为什么她穿的衣服颜色和年轻人不一样？老人家笑呵呵地说，我们年龄大的穿蓝色，年轻的穿白色。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蓝色球衣，老人家捂着嘴，一个劲地乐。

村超联赛期间，在开赛前和中场休息时，各族百姓就以绿茵场为中心，轮番上场表演节目，从侗族琵琶歌到水族芦笙铜鼓舞，从瑶族舂杵舞到苗族芦笙舞，向世界展示榕江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

杨亚江多才多艺，他不但是村超的组织者，也是村超现场表演的总导演。他解释说：“我们榕江有侗、苗、汉、水、瑶等17个民族，各有不同的民族服饰和民族文化。其中，苗族、侗族、水族又有不同的分支，各分支在服饰和文化上也存在或大或小的区别。”

榕江16个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多的是侗族，占全县人口的38%，排在第二的是苗族，约占32%。榕江侗族按照区域和服饰，分为七个支系：三宝侗、七十二寨侗、四十八寨侗（晚寨）、天甫侗、苗兰宰荡侗、四寨侗和下河侗，其中，三宝侗寨是侗族标准音的采集地。榕江苗族则有高坡苗、黑苗、红苗、花裙苗、长裙苗、短裙苗等十五个支系。

“侗族和苗族老百姓喜欢过节，我们榕江也被称为百节之乡，三天一小节，五天一大节。苗族、侗族在长期迁徙和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孕育出各式各样的节日，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俗和音乐舞蹈。”杨亚江说，“借助村超的舞台，各族老百姓争先恐后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展现给全世界。”

我和同伴在赛场走动时，一群侗族啦啦队员正在吃西瓜，见我们经过，硬拉着我们一块儿吃。吃完西瓜，我们又碰上一个苗族啦啦队，他们端着卷粉、杨梅汤、粽子，免费送给全场观众。两位漂亮的少数民族少女，还往我们的脖子上挂了两只用彩绳串好的象征幸福吉祥的红鸡蛋。榕江村超的现场，刮起了一场真正的最炫民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