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标签的“健康谎言”
作者: 李倩食品标签打假分子
2021年,西布朗克斯区的退休老人杜瓦尔·克莱蒙斯去当地的一家批发俱乐部购物,结果在乳制品区发现了一款令人惊喜的产品。克莱蒙斯现年68岁,以前是个维修工,但2009年,他不慎从地铁站的楼梯上跌落,落下了残疾。“只要条件允许,我会尽量吃得健康些。”他告诉我,“所以,一看到那款植物黄油,我就说:‘噢,太好了,我就想要这种。’”他看到的是“克罗克乡村”出品的橄榄油植物黄油。这款黄油盖着绿色的盖子,标签上画着一根橄榄枝漂浮在一片涂满黄油的吐司上,旁边还用赏心悦目的手写体印着“新品!”和“不含乳制品”的字样。克莱蒙斯继续说:“大多数植物黄油可不敢把成分直接画在包装上。”
和许多人一样,克莱蒙斯从20世纪末开始吃植物黄油,认为它比动物黄油更健康。“植物黄油是我的首选。”他说,“它非常好。但21世纪初,我发现植物黄油也会造成动脉堵塞,就改吃橄榄油了。”克莱蒙斯认识许多心脏病患者,他的一些朋友还因此去世了。于是,他买了这款“克罗克乡村”黄油,平时涂在吐司上吃。几个月后,他在网上看到一则广告正在找人一起提起集体诉讼,广告上印的商品正是这款黄油。他诧异地发现,这款涂抹黄油并非由橄榄油制成,橄榄油甚至连主要成分都不是,其主要成分竟是棕榈油和菜籽油的一种混合加工物。“我是冲着包装上的图片买的。”克莱蒙斯告诉我,“厂家也心知肚明,这点我敢打包票。大家现在可不就爱买天然的东西吗?”
2022年,发布那则广告的律师斯宾塞·希恩,以克莱蒙斯为首席原告,向“克罗克乡村”黄油的生产商——美国阿普菲尔德食品公司提起诉讼。诉状中指控,这种所谓的“植物黄油”就是包装过的人造黄油。希恩在诉状开头写道:“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人类就会在农场里用鲜奶油和盐制成黄油食用。而近150年,仿制黄油的制造商一直将牛油和植物油融在一起,制成一种黄色的混合油,当黄油卖给消费者,这种产品就叫人造黄油。”希恩有理有据地指出,消费者买橄榄油是图它健康,但棕榈油和菜籽油的混合加工物就没那么健康了。此外,“克罗克乡村”橄榄油黄油的热量是原味黄油的两倍,售价竟还更高。
希恩现年44岁,专司捍卫消费者权益的集体诉讼案。具体说来,他主要关注包装食品,关注这些食品的成分和口味是否造假。希恩曾起诉过多家生产商的众多产品,比如泡泡塔糖霜草莓夹心饼干(缺乏真正的草莓)、多氏青柠味玉米片(不含青柠)、思乐宝“全天然”果饮(不含天然果汁)、奇宝软糖薄荷曲奇(缺少真正的软糖和薄荷)、芝乐坊全麦面包(全麦面粉含量不足)、清至牌原味口香糖(包装上印有蓝色薄荷叶,实际却不含真正的薄荷)等。他通常会向每家公司索赔数百万美元。除食品类案件外,他还会经手其他集体诉讼,控诉这些产品含有难以察觉的欺诈行为,比如牙膏——汤姆小屋牌抗牙菌斑美白牙膏,实际上不含任何抗菌斑成分;还有防晒霜——水宝宝的温和物理防晒乳,实际上既不温和,也并非物理防晒。我们头一回通话,希恩就强调了他的工作范围非常广。
不过,希恩依然成了一个典型,他自己也算默认了。他是个狂热的食品标签打假分子,特别是涉及香草的案子,他更是绝不姑息。一些小报甚至称他为“香草义警”。那些标榜采用“真”水果和人工烟熏调味的食品,也在他的打击之列。自2018年以来,希恩的公司已提起500余起保护消费者的集体诉讼,直接让纽约州跻身同类案件最多的几个州。他的一些诉讼最终拿到了数百万美元的和解费,例如状告艾伦与赖特牌根汁汽水声称使用“多年生香草”的案件。他还有一些诉讼登上了新闻头条。不过,也有不少诉讼被驳回了。希恩说:“被告和法官有时会对一些案件嗤之以鼻,因为可能有点滑稽。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从未因提起无意义的诉讼而受到法院的制裁。”
在旁观者看来,希恩的工作之所以有些冷幽默,是因为我们通常未必真的相信零食会用“真材实料”来调味,如果有人要较这个真,反倒挺离奇。然而,在希恩眼中,真正荒诞的其实是欺诈。“什么‘烟熏’杏仁?”他嘀咕道,“这些杏仁从没烟熏过——蓝钻石公司也压根没有烟熏房。”他起诉过这家公司11次。
食品包装暗藏玄机
在消费乃至生活中,我们常有这样的经历:以为一样东西的外表和包装至少和实物差不了太多,结果却失望地发现并非如此——哪怕也没太大损失,只是卖家为了牟利耍了点小手段,但我们依旧会觉得上当了。美国人重视商业契约,也很能接受自己在这种交易行为中所扮演的角色。但没人乐意被当作傻瓜骗。
用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的话说,超市中央那片广阔的区域一般售卖“近似食品的商品”,这些商品夹在新鲜农产品与冷藏乳制品之间,使用的推销术最是五花八门。加工食品制造商是希恩的主要调查对象,他们费尽心思地说服消费者,称其产品健康、“天然”、很吸引人;而我们多少也会花点心思听听他们的说法,这样才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商品的美味。“这个领域靠的就是暗示与联想,无论是文字上的还是视觉上的。”哈佛法学院食品法实验室主任雅各布·格森解释道,“一般说来,市场负责包装的正面,政府负责包装的背面。”正面的标签会向我们展示农场和田野的景象,提及抗氧化剂、膳食纤维、欧米伽–3脂肪酸、维生素和益生菌;而在背面的标签上,我们则会看到人工香精、高果糖玉米糖浆、卡拉胶、大豆卵磷脂、黄原胶、瓜尔胶等成分。
两个标签的出入正是希恩大显身手之处。一天,希恩和我一起去了长岛曼哈塞特的一家金·库伦超市。希恩像一台精准的金属探测器在探测海滩似的,仔细侦查着超市的货架。“土豆面包?”他面露怀疑之色,边说边拿起一袋来,“要真以土豆粉为主要原料,可能根本做不出这种面包来。”他谈到了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及其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制定的数千页标准,而对手工面包的监管存在一些特别的难处。在果酱区,他拿起一罐波拉纳的纯水果果酱。“我曾起诉过这款产品。”他说,“这里面并非只有水果,还有柠檬酸和天然香精。厂商还用了果胶,这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事实上,要制售真正的纯水果产品,并不存在什么技术障碍。”
我们经过一个货架,上面摆满了希恩的“老对手”——蓝钻石公司的烟熏杏仁。在一起待决案件中,主审法院认同这款商品的包装袋配色会让人联想到火,造成不实暗示,让消费者以为杏仁的味道是天然熏制而成。在旁边的黄油和人造黄油冷藏区,希恩又指出了另一种欺诈。“如果脂肪含量超过80%,厂商就必须自称人造黄油。”他说,“所以他们就把脂肪含量写成79%。没人愿意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的产品是人造黄油。”希恩拿起一盒“克罗克乡村”的含橄榄油黄油,他负责的案子仍在诉讼中,但该公司已经在包装上加了一个“含”字,一如旁边放着的另一款产品——“克罗克乡村”含牛油果黄油。
一包墨西哥薄饼让希恩想起了一桩官司,他起诉的公司在包装上印了墨西哥国旗,夸大了产品的墨西哥特色。一排波兰泉的风味气泡水挑起了希恩的兴致。“这个标签的改动是我促成的,只不过没人知道。”他说着,拿起一瓶柠檬味的气泡水。“它以前写的是‘添加柠檬汁’,现在是‘柠檬味’,这样稍好一点,但工艺上其实仍不符合规定。”希恩的案子被驳回了,而这些标签看起来也有些敷衍,仿佛是受到胁迫才草草补了一个“味”字。波兰泉公司对外宣称,这一改动是“品牌更新”。
在乳制品区,希恩指出了一款很可疑的冰岛酸奶,他也起诉过,“这是在布鲁克林之类的地方生产的。我觉得我们当时的诉状很有说服力。”他还提到了他起诉过的各种高脂奶。看到德芙的牛奶巧克力脆皮雪糕,他也摇了摇头,说:“不是牛奶巧克力脆皮,而是牛奶巧克力混合饱和油或植物油脆皮。”
“听着好恶心。”我说。
“听起来似乎有些过于计较了,但这样,人们才能依据真实的品质作出购买决定。”他说。
我们本只是闲逛,没打算买东西,希恩却突然拿起一个购物篮,开始往里面放东西。他一边向我介绍圣马尔扎诺番茄的认定标准,一边在货架底层的番茄罐头中翻找,最终找出了一个不合格的品牌,说:“这下好了,我又可以起诉生产商了。”他还愤愤地指出,金德的格兰诺拉麦片用斗大的字体在包装上标注了“10克蛋白质”,但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得吃一整碗才能摄入这么多。自助结账时,希恩买下了几件商品和一包杏干,以便看看日后能否对这些东西提起诉讼。他说:“杏干的问题在于,你一吃就会吃掉一整袋。”
虚假宣传难以监管
1933年,芝加哥世博会上,有个著名的展览叫“美国恐怖展”,展品都是些滥竽充数的食品和药品,仿如一场光怪陆离的畸形秀。草莓面包酱外观看起来就像草莓酱,实则里面只有果胶、红色食用色素和草籽。面条只要装进黄色玻璃纸包装,就能伪装成鸡蛋面。这款产品旁边还专门摆放了透明包装的普通面条,以示比对。还有一瓶昂贵的香草精,商家奸诈地加厚了玻璃瓶,给人一种分量很多的错觉。彼时正值大萧条,食物极度短缺,生产商也和众多美国人一样,在夹缝中求生。1906年,美国颁布《纯净食品和药品法》后才成立了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不过,当时管理局还没有权力召回像草莓面包酱这样的产品,一些致命的药品也无法召回。于是,管理局便筹备了“恐怖展”,在全美巡回展出,旨在提高公众的防范意识。
美国政府非常热衷于健康教育,比如农业部发布的营养指南和食物金字塔、上世纪70年代的周六早间卡通公益广告,以及米歇尔·奥巴马发起的“动起来!”运动。然而,进步之路依旧道阻且长。1990年,美国才要求添加营养标签,反式脂肪标签则始于2006年。“其他国家也都采取了措施。”作家波伦告诉我。南美、亚洲和欧洲的垃圾食品会在包装正面印制警告,英国则采用“红绿灯”三色食品标签。2016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出台了快餐信息披露条例,强行将巨无霸汉堡的卡路里含量摆在麦当劳的食客面前。或许像这样的措施才能让人意识到,我们其实可以通过一种直观得可怕的方式,认清我们所吃食物的本质。
在缺乏明确界定的情况下,希恩在一些诉讼中的角色就像那个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男孩。比如全麦面粉的案子,问题都出在营养成分上。希恩解释说,“全麦”的意思是“全谷物”,包含小麦粒的三个组成部分:高纤维的麦麸、营养丰富的胚芽和淀粉含量高的胚乳。我们普遍认为,全麦面粉比只含胚乳的普通面粉更健康。但所有面粉制品,包括普通面粉,在法律上都可以标注“小麦”的字样,而且经常包装得比实际更健康。希恩向我揭露了其中的把戏:添加焦糖色;在面包表层撒些燕麦;尽量让面包看起来更质朴、更扎实或者带有驳杂的斑点。他说:“企业会用些含糊不清的词,什么‘多谷物’‘蜂蜜燕麦’或‘蜂蜜小麦’,再配上一根麦穗的图片。”
我向哈佛大学的格森请教,如何规范标签用词含混的问题。“这个问题比我最初想的要难得多。”他说,“生产商会想尽办法夸大宣传,鱼目混珠。就算这么做骗不了理性的消费者,但也几乎可以肯定,有人会上当。这就是企业这么做的原因。而且,这个问题普遍存在于众多商品和品牌中,上当的人其实并不少。”
在起诉“克罗克乡村”时,希恩注意到,许多消费者研究机构会协助企业应对消费者不断变化的需求,比如建议企业将人造黄油和各种涂抹酱包装得更健康、更“天然”。我与英敏特咨询公司的员工交流时,他们似乎也同意希恩的说法,只不过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林恩·多恩布拉瑟自1986年以来一直担任该公司的产品趋势分析师。她笑着说:“我觉得很可笑的是,过去几年大家一直在谈论一种革命性的新产品:植物黄油!在我看来,那就是人造黄油。但这个概念确实盘活了一些品牌——它们成了‘植物黄油’,宣称是‘植物基’,因为纯植物提取是现在的流行趋势。”
被告企业通常会设法让希恩自行撤诉。希恩说:“我总觉得他们这样很无礼,好像在玩心理操纵那一套。”他读了“克罗克乡村”对诉讼的回复,说:“真是厚颜无耻!居然说我的指控没有依据?亏他们说得出口。”希恩很看好这个案子,还援引了之前一宗“全麦”案的判例。事实上,被告声称,“橄榄油黄油”这个说法只是想表明“味道”,不过,就连该案的主审法官也对他们的这种辩解嗤之以鼻。“结果要像这样,让律师来问责。”作家波伦说,“我认为这种做法并不理想,但政府也就留了这一条路给我们。”
与此同时,国会中的民主党人提出了《食品标签现代化法案》,旨在大幅修改食品标签的监管规定。新泽西州众议员小弗兰克·帕隆说:“去超市购物时,消费者有时很难分辨现在那些晦涩的食品标签和‘健康’营销宣传是真是假。”他接着说,这项立法将帮助消费者作出“适合自己家庭的食品选择”。康涅狄格州参议员理查德·布鲁门撒尔是该法案的共同提案人,他表示,这项立法将改革“过时的”规定,要求“在包装正面添加标签、明确标注过敏原,以及出台明确的规范,避免误导性宣传”。该法案一旦颁布,将成为消费者的福音,对加工食品行业造成冲击。但正因如此,外带其他一些因素,这项法案能成为法律的概率微乎其微。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