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徒步七年,环游世界
作者: 仝欣
危机
17岁之前,汤姆·图西奇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他品学兼优、运动天赋高,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和一群铁杆好友。然而,他心中仍有一个隐忧:死亡。小时候,他会半夜跑下楼,只为确认父母是否安然无恙。11岁时,他躺在床上想象自己死去的场景。“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试图感受死亡,”他回忆道,“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还能思考。死去的人不可能思考。”
2006年,汤姆的生活因为一件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好友玛丽死于水上摩托事故,年仅16岁。当晚得知这个消息后,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被一团迷雾笼罩,走不出来。这种感觉整整持续了六个月。
汤姆本来就畏惧死亡,现在又切身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意识到自己随时都可能离世。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死神竟然会降临到玛丽这样的人身上。“她超级聪明,而且特别善良,”汤姆说,“有时善良到令我抓狂,因为她永远都不会说刻薄话。”
这场意外给汤姆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存在主义危机。“玛丽各方面都比我优秀,这样的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我呢?我开始对生活的意义和目的感到迷茫和困惑,无论做什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小时候那些未解之谜再次涌上心头。我对自己说,只有解决了终极问题,我才能重新开始生活。”什么终极问题?“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毫无预警、毫无规律。在这个残酷的前提下,我究竟应当如何生活?”
探索
汤姆开始寻找答案,直到有一天,他和大学同学一起观看了《死亡诗社》这部电影。影片中,罗宾·威廉姆斯饰演的老师约翰·基汀用自己对文学的热爱,鼓励学生探索人生的意义。经典台词“活在当下,让生命不同凡俗”深深影响了影片中的学生,也改变了汤姆的想法。
他反复观看了好几遍电影,不断询问自己如何更好地活在当下。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塑造未来,而不是被动地等待它的到来。从那时起,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加入校游泳队,出演独幕剧,重新开始打网球并成为校冠军。与此同时,他一直戴着学校为悼念玛丽而设计的蓝色手环。在同一个叫布兰妮的女孩约会三次后,汤姆终于战胜了自己的被动心态,勇敢地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那无疑是他的顿悟时刻:“我的迷茫被驱散了。突然间,我看到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我终于确信自己真的能够改变命运。”就在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尽管他的家乡哈登镇是个美好安全的地方,但他仍然渴望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当时我只有几百美元,迫切需要找到一种廉价的旅行方式。”他读到史蒂芬·纽曼(20世纪80年代末用四年时间徒步环游世界的美国人)和卡尔·布什比(1998年出发,至今仍在徒步旅行的英国前伞兵)的故事,决定也要以徒步的方式走遍世界。
汤姆将这个计划告诉了父母。父亲老汤姆本就是个“活在当下”的典型:20岁时前往夏威夷,在海边捕鱼,在甘蔗园打工,在树林里的小帐篷住了整整四年,最后在旅途末尾遇到了汤姆的母亲凯瑟琳。老汤姆说:“玛丽去世对汤姆的打击太大了,突然间,他身体的某个开关好像被打开了——既然死神连16岁的孩子都不放过,那他更要抓紧时间享受生活——他变得更加务实了。”
母亲凯瑟琳是一名艺术家,对此显然不如老汤姆那般热情。第一次听到儿子的计划时,她哈哈大笑。“他可太天真了。难道他真觉得可以靠着一双脚闯荡世界?总之,在我听来,那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一时冲动罢了,”她迟疑了一下,“但他又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小孩。”
接下来的八年里,汤姆带着这个梦想默默努力。他从宾夕法尼亚州摩拉维亚学院毕业,取得了心理学和哲学双学位。25岁之前,他一直靠给人安装太阳能电池板为生,后来还做过餐厅服务员和保险公司数据录入员。与此同时,他一直忙着为自己的计划作最后的准备。他整日整夜地研究地图,力求在签证允许的条件下,制定出最合理的徒步路线。
最后,他决定将阿根廷作为徒步旅行的第一站。出发前,他遇到了马切蒂,后者为他定制了一辆婴儿车,用来装载旅行必需品:帐篷、睡袋、笔记本电脑、相机、电池、塑料食品箱、水壶、袜子、内裤,还有裤子、衬衫、羊毛衫、卫衣、夹克、防水鞋等等。马切蒂人脉很广,他为汤姆组织了一场发布会,希望能帮汤姆找到赞助商。《费城询问报》参加发布会并撰写了报道。当地富商鲍勃·梅赫梅特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主动提出资助这次旅行。
2015年4月2日,汤姆正式启程。他花了两年时间,穿越哥伦比亚来到阿根廷。经过得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时,他在动物收容所收养了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给它取名萨万娜。从那天起,萨万娜成了汤姆最忠实的旅伴。有了它的陪伴,他不再感到孤单;有了它的守护,他可以安心入睡。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旅行
七年中,汤姆至少有一半时间每天步行33至38公里,算下来一共走了4.5万公里,萨万娜则走了4万公里。他们途经38个国家,足迹遍布除大洋洲外的所有大洲。汤姆成为了有记录以来第十个环游世界的人类,而萨万娜是第一只环游世界的狗狗!
第一年,汤姆有11个月的时间都在徒步和露营。他遇到过狼蛛和蛇,在哥斯达黎加的棕榈园里尤其多。这听起来挺吓人。“没错,是有点恐怖!”万一被咬到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但尽量避开就是了。”幸运的是,狼蛛和蛇都没有袭击过他。
在治安声名狼藉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他也会花点钱在旅馆过夜。“经过萨尔瓦多时,我亲眼看到一对夫妇被处决,他们后脑中枪,被扔在地里没人管。”路过墨西哥时,当地人听闻汤姆在徒步旅行都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他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还好他一路走来没有遭遇袭击,只是途经土耳其时遇到了一点麻烦。“当时我正在翻越叙利亚边境的一座荒山,突然有人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用枪指着我。我以为遇到了抢劫的歹徒,会小命不保。没承想,他是便衣军人,把我当成恐怖分子了。我被拘留了三个钟头,紧张得不行。”
还有一次,他在巴拿马城被人持刀劫持。“我正在逛商店,一个家伙突然用刀抵住我的胸口,冲我大喊大叫,让我把东西放下,他的同伴拿起我的背包就跑。”命运又一次对汤姆露出善意的微笑。“我走出商店,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小巷议论纷纷。原来,那个抢包的男人已经被警察抓住了,我的背包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我太幸运了!毕竟包里装的是护照、电脑以及领养萨万娜的相关文书。”
汤姆表示,这些偶然事件并不代表整体情况,他在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大多非常友善。徒步旅行提供了难得的学习机会,颠覆了他的许多成见。在穿越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城镇时,他偶尔会看到屋顶上架着钢筋水泥的房子。起初他以为这些地方很穷,连房子都建不好,后来才知道,房顶的钢筋象征着美好的期望,那些家庭希望未来能攒够钱再盖一层。
从小到大,汤姆接受的教育都是只要努力便有回报。然而,对世界了解得越多,他就愈发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个人努力所能带来的改变微乎其微。世界上有那么多比我更聪明、更优秀的人,却因为出身而无法获得跟我一样的机会。”在秘鲁,他遇到了一个住在路边小破屋的男人,靠卖汽油为生。“他人特别好,比我聪明,生活也足够努力,但成长环境决定了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离开秘鲁。”
对汤姆来说,这场徒步像是一次长达七年的冥想。“我有足够多的独处时间去消化各种想法,这个过程就像除草。人的大脑总会长满杂草,徒步旅行就是清理杂草的过程。走了一年半之后,我到了秘鲁南部。我认为那时自己已经理清了所有想法。我不再焦虑,也没了遗憾。置身于阿塔卡马沙漠,看着头顶群星璀璨,我仿佛触碰到了自己的灵魂,就像是整个人被清空,只剩下最原始的存在感——我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沙,这种感觉让我平静。”
辗转
旅行的七年中,汤姆曾回过几次哈登镇。在乌拉圭,他患上了严重的细菌感染,不得不坐飞机回家。那时他已独自旅行了两年多。他的模样让凯瑟琳大为震惊,“他瘦了好多,什么东西都拿不住,看起来很痛苦。”医生试了好几种抗生素,最后终于见效。身体康复后,汤姆再次上路。
接下来的五年,汤姆走得游刃有余。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体验不同的文化,为此学习了法语、俄语、土耳其语和意大利语,以便更好地融入当地文化,而非永远做一个典型的游客。

“旅行前两年,我更关注自我,之后,我将目光转向外部,想要更深入地理解这个世界。我开始对其他国家和那里的居民生活感兴趣。”汤姆提到了吉尔吉斯斯坦世外桃源般的美景;谈到了恍如隔世的乌兹别克斯坦,当地人很少见到外国人,街边看不到任何广告;也说到了友好的土耳其牧羊人和他们高大壮实的安娜图牧羊犬;以及令他难忘的法国乡村之夜,一觉醒来被200头野猪包围;当然,还有为他奉上“通灵”魔水的亚马孙部落萨满。
旅行临近尾声时,汤姆在华盛顿遇见了一位叫邦妮的女子。就像父母多年前在夏威夷的邂逅一样,汤姆和邦妮“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两人现在已经在西雅图安了家。
| 归途 |
2022年5月21日,出发7年49天后,汤姆回到了哈登镇。镇上的人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迎派对。凯瑟琳说,那是她人生中最骄傲的一天,“全镇的人都跑来迎接他。他经过费城时,人们开始陆续加入他,同他并肩而行。天哪!他就像引路人!”大家拉起横幅,还画了一道正式的终点线。“我们用气球搭了一个拱门,在上面装饰了丝带。他走过这道门时,大家都欢呼起来。”凯瑟琳说,“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笑得合不拢嘴,之后又忍不住哭起来。”
启程时,汤姆还是个25岁的青涩小伙,而重返故乡时他已经是个32岁的成熟男人了。旅行是否让他变得更加自信?“我说不好,”汤姆表示,“就像邓宁–克鲁格效应说的那样,最笨的人往往最自信,懂得越多反而越不自信了。出发时我挺自信的,实际上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当我渐渐发现还有很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时,我开始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老汤姆说,儿子在这七年里成长了许多。“他去过一些极度贫困的地方,那里的人没有钱,常常要为了赚一块补墙砖的钱拼死拼活忙碌一周,但他们乐意同他分享仅有的那一点东西。这些经历对他的人生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如果要在所有去过的地方选出最想定居的一个,汤姆的答案是丹麦。“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城市可以那样规划。丹麦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宁静。我可以骑着自行车到处晃悠,完全不用担心被卡车撞到。美国离不开汽车,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因此失去了许多乐趣。”
哪里最接近他的精神家园?“克罗地亚。我家祖上就住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家人,还参观了曾祖父和他父亲当年的老宅子。克尔克岛上有一片墓地,里面1/3的墓碑是图西奇家族的。虽然那时我已去过很多地方,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灵魂深处的联结,因为那里就是我的根。”
回来之后,汤姆坦言自己很难适应正常的社会生活。当初选择离开,部分也是因为不想过朝九晚五的日子。更何况,徒步旅行已经让他养成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习惯,想要立马变回来着实困难。“徒步最棒的一点就是,每天醒来我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发现新事物,认识新朋友,理解这个世界。现在旅行结束了,不可能再随时随地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了。我要在西雅图从零开始生活了。不过,我找到了我苦苦寻觅的东西——人生的意义归根结底就是追求幸福。”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