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知道谁是凶手
作者: 程飞花粉寻凶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队法医和警察聚集在一条被汽油大火烧焦的沟渠和一棵山楂树旁,试图理解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法医生态学家帕特里夏·威尔特希尔正从沟渠周围的脚印中采集土壤样本,她小心翼翼地刮去表层一毫米的土壤并放入样本袋。她的脚边是两具被烧焦的尸体,分别是十岁的霍莉·威尔斯和杰西卡·查普曼。这两个女孩已经失踪了13天。至此,英国警方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追捕行动在萨福克郡雷肯希斯皇家空军基地附近的一条旧路旁落下帷幕。
现年82岁的威尔特希尔说:“没有人会知道那件事的全部真相。你尽力去分析现有的证据,但没人能了解全部情况。”2002年,无数侦探、犯罪现场调查员和法医学专家齐心协力,力图解开索厄姆女孩谋杀案的谜团。其中,威尔特希尔凭借对植物、花粉和土壤的深厚知识,在抓捕当地学校看护员伊恩·亨特利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威尔特希尔来自威尔士东南部蒙茅斯郡的煤矿区,身高仅1.5米。在中央刑事法院,她展示的证据表明,亨特利鞋子和汽车上的花粉与在沟渠中发现的花粉是同一种。亨特利很快就认罪了。
自1994年以来,威尔特希尔已经协助调查超过300起刑事案件。全球只有两个人具备与她相同的专业技能,能够为英国国家犯罪调查局以及警方提供援助——一个在新西兰,另一个在得克萨斯州为美国联邦调查局工作。
伦敦警方和英国各地的人喜欢称威尔特希尔为“花粉帕特”。“哦,是的,还有‘鼻涕女士’。”她翻了个白眼说道。尽管在英格兰萨里郡阿什特德镇居住多年,她依然保留着浓重的威尔士口音。“鼻涕女士”这个绰号源自她从尸体鼻甲骨取样的经历。鼻甲骨位于鼻孔上方的颅骨深处,为了取样,她需要切开死者头颅,通过大脑曾经所在的颅腔进行操作。这项工作极其复杂且令人不适,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泰然自若地完成。“如果你不能胜任这份工作,那就去做别的事。”她严肃地说,“你必须坚强,否则这工作就毫无意义。一个见不得血腥场面的警察?拜托!”
威尔特希尔友好、睿智且坚毅,对自己的看法充满信心。她的工作领域必须如此。在重大案件的调查中,法医之间竞争激烈,一切都取决于敏锐的判断力:证据在其他专家鉴定时可能遭到损坏或直接丢失;没人愿意在接收关键证据时排在最后,无论是凶器还是嫌犯或受害者的衣物。
“花粉帕特”协助捕获的三个凶手



2023年,我向一位高级警官推荐了威尔特希尔,建议由她协助调查诺森伯兰郡哈德良长城附近事关一棵著名梧桐树的故意损毁案。威尔特希尔说:“他们没有联系我,但我可以处理那个案子。我要做的就是拿到嫌疑人的鞋子和现场的一些样本。梧桐树的花粉传播范围不大,树周围会有一圈花粉。罪犯身上肯定会沾上花粉。”
威尔特希尔带我参观了她的家,她和第二任丈夫住在那里。“这是我做显微镜检查的地方。”她指着书房里的两台显微镜说。她背后是一面书墙,书籍涵盖了土壤、细菌、植物等领域。她用其中一台徕卡显微镜抓住了亨特利。在2000年绑架并谋杀八岁女孩莎拉·佩恩的罗伊·怀廷案中,她也使用过这台显微镜。佩恩在西萨塞克斯郡祖父母家附近的农田里被怀廷抓走。经过大规模的搜寻,警方于16天后在公路旁的浅墓中发现了她的尸体。威尔特希尔将怀廷的牛仔裤、运动鞋、运动衫、铲子上的花粉、孢子、土壤与墓地的植被进行比对,帮助警方破了此案。
威尔特希尔还协助侦破了连环杀手利维·贝尔菲尔德在2002年3月谋杀13岁女孩米莉·道勒的案件。道勒的尸体于六个月后在汉普郡亚特利镇附近的森林中被发现,由于腐烂严重,无法确定死亡原因。威尔特希尔通过分析压在道勒头骨下的落叶,成功确定了谋杀的时间线。

接着是亚当·汉密尔顿的案件。2002年,他在曼彻斯特谋杀了女友凯伦·道布尔迪。鉴定结果显示,汉密尔顿牛仔裤上的一种珍稀蕨类植物与抛尸地点所在森林的生态环境相吻合。事实证明,他将女友勒死后在这里抛尸。
当然,威尔特希尔也有过挫败的时候。1986年,她帮助警方寻找失踪的房地产经纪人苏茜·兰普卢。威尔特希尔在伍斯特郡的一片草地参与挖掘工作,但未能找到任何线索。兰普卢的尸体至今未被找到,案件依然悬而未决。
从大学校园到犯罪现场
许多人都听说过威尔特希尔会在犯罪现场闭上眼睛,想象犯罪过程以及罪犯可能接触到的植物。“有很多因素要考虑,”她说,“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我。我试图想象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她怎能如此确定?按理说,同一地点的植物群落通常会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吧?威尔特希尔说:“请你走进我的后花园,告诉我哪里相像。”她继续解释道,“其实每个角落都不同,这就是孢粉学的美妙之处。从地质学的角度来看,整个花园看起来相似,因为它们具有相同的地质基础。但植物……如果我带你去那儿,”她指着远处的一棵橡树说,“你认为它会和这边的相同吗?当然,会有橡树的成分,但关键在于微环境的差异。”

我们在客厅坐下,喝着茶,品尝着自制的威尔士传统水果面包。威尔特希尔向我讲述了她体弱多病却书香四溢的童年。她在布莱克伍德附近的一个小矿村长大。散步时,她的祖母会指出鸟巢、昆虫和可食用的植物,如山楂和野蒜。七岁时,她跳进厨房吓唬她妈妈,结果被热油溅伤,全身裹满了绷带。她还得过肺炎、麻疹、百日咳和支气管炎,落下了病根。后来,她摘除了一个肺,现在仅靠另一个肺呼吸。
“因为病休,我的学业受到了影响。”她回忆道,“你知道是什么拯救了我吗?那就是儿童百科全书。”她带我去书架,翻看这些书的每一页。“它们是很好的儿童读物。我从中学到了电力、美国宪法和莎士比亚的诗。”她还自学了编织,对岩石也很感兴趣,“我一直在收集各类岩石和矿物。”
威尔特希尔就读于亨戈伊德镇的路易斯女子学校,17岁时搬到了伦敦,在政府部门工作。她在查令十字医院接受了医学实验室技术员的岗位培训,还攻读了植物学学位。上世纪70年代,她当上了伦敦国王学院的讲师。她曾受教于查尔斯·达尔文的曾孙弗朗西斯·达尔文,以及诺贝尔奖得主莫里斯·威尔金斯,后者是解开脱氧核糖核酸(DNA)分子结构的重要贡献者。
威尔特希尔从未正式接受过法医学培训。她离开国王学院后,成为了伦敦大学学院的环境考古学家,在英国各地的挖掘工作中分析土壤、沉积物、种子、贝壳、木材以及动物和人类骨骼。
她的人生轨迹在1994年发生改变。当时一位警官打电话给她,称邱园推荐她协助破案。警方在赫特福德郡的一条沟渠里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附近农田里有轮胎痕迹。他们想知道嫌疑人的汽车是否到过现场。“警方认为,车里或许留下了玉米花粉,这足以证明它曾到过那里。”威尔特希尔说,“我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但我说‘我会试试看’。”
威尔特希尔发现,车踏板和嫌疑人脚窝里的花粉与田埂上的花粉完全吻合。被警方带到犯罪现场后,她能够根据树篱中某一特定区域的花朵品种,准确地确定抛尸地点。“这让我震惊——我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她说,“我不知道证据竟然可以如此细微,第一个犯罪现场教会了我许多。”

索厄姆谋杀案过去多年,威尔特希尔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发现女孩尸体的那条沟渠,一旁道路入口处成簇的艾蒿;荨麻、酸模、鼠尾草、杂草生长的姿态;山楂树的树冠;土路上原有的白垩纪碎屑岩被布雷克兰地区特有的淡褐色沙子所覆盖。
她将亨特利车里发现的艾蒿与沟渠旁小路的艾蒿相匹配,亨特利鞋底的鼠尾草和车前草与现场一致,他右脚运动鞋上的创伤草也在现场找到。威尔特希尔证实,亨特利至少到过现场两次,他的车曾在那条路上行驶并停泊。她还分析了被踩踏植物的再生情况,确定了亨特利到达沟渠的路径。
“当然,我很紧张。”威尔特希尔穿着蓝色碎花裙,坐在一张带衬垫的椅子上。“尤其是在中央刑事法院,你不知道会被问到什么问题。那天法庭里挤满了人,四周鸦雀无声。亨特利和他的女友麦辛·卡尔坐在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箱里,后面是媒体。我只能尽我所能。检方站在我这边,这让我感觉没那么紧张了。辩方会竭尽全力质疑我、打击我。”威尔特希尔耸耸肩,“氛围和法院外完全不一样。”
威尔特希尔和一位同事展示证据后不久,亨特利的法律团队就变更了他的认罪答辩。他最终被判处至少40年监禁,卡尔则因提供虚假不在场证明而被判三年徒刑。
在威尔特希尔的职业生涯中,“萨福克郡绞杀手”无疑是她遇到的最棘手的案件之一:史蒂夫·赖特在2006年10月至12月间谋杀了五名女性。威尔特希尔将赖特手套和鞋子上的花粉与遗体发现现场的林地环境进行比对,并剖析长在尸体上的真菌,向警方说明其中两名受害者尸体浸泡于河中的时长。“那是一个可怕的案件。每周都要去萨福克郡,目睹他对那些可怜女人所做的一切,这让我非常难过。”但她必须学会克制情绪,“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必须处在第一线——犯罪现场、停尸房、法庭——韧劲和勇气必不可少。”
植物与真菌的结合
威尔特希尔在62岁时结束了一段长达40年的“艰难”婚姻。她的女儿希安在19个月大时夭折了。多年来,威尔特希尔几乎无法承认自己曾有一个孩子,因为记忆太过痛苦。“她是我生命中的珍宝。”威尔特希尔说,“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她在9个月大时发病,19个月大时去世。整整十个月,我从医院进进出出,走到她的小床边,想着‘她会死’。你知道吗?这太痛苦了。和大卫在一起后,我向他坦诚我曾有个女儿。在那之前,这话我说不出口。”
2006年,在植物学家和保护主义者弗朗西斯·罗斯的纪念仪式上,威尔特希尔遇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我们种了一棵树来纪念罗斯,很浪漫吧?”她说,“我滑倒了,大卫扶住了我,我们决定一起在林间漫步。我说:‘哦,看,这里有一颗毒红菇。’他说:‘的确,但我认为和你说的不是一个品种。’我说:‘真的吗?你对蘑菇这么了解?’然后他说他叫大卫。我说:‘你不会是大卫·霍克斯沃思吧?我还以为你已经90岁了。’要知道,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文献里。”
后来,霍克斯沃思协助威尔特希尔破获了一起案子。“我想是诺福克郡或者萨福克郡的案子。”她说,“我无法识别一种孢子,所以请教了大卫。”2009年,他们结为连理,养了一只叫露比的牧羊犬和一只来自罗马尼亚的搜救犬。这对夫妇还合作侦破了其他案件。“警方只需支付一个专家的费用,我们俩,他们只出一个,多划算。”威尔特希尔调侃道。
其中一桩案子涉及在赫特福德郡希钦镇河边发现的一具无头无手尸体。警方想根据尸体状态推断死亡时间,希望植物和土壤能提供线索。霍克斯沃思注意到死者肋骨下方长有一种白色绒毛状真菌,这种真菌叫冬季毛霉。结合尸体下方的植被情况,再加上现场并无蝇类活动,霍克斯沃思和威尔特希尔得出结论:受害者死后一周多才被抛尸河边。
即使已经步入耄耋之年,威尔特希尔仍在工作——她提到她正在帮助新西兰警方破获一个“有趣的”案件。她退休后会怎样?英国国家犯罪调查局曾计划在实验室环境中使用她的案例工作作为教学材料。“然而这事从未发生。”她说,法医生态学是一门逐渐消失的艺术,警方现在破案过度依赖DNA。
“警察以为有了DNA,就能抓住罪犯。但DNA有很多问题。它太敏感了。如果我现在碰了你,你就有了我的DNA,如果你碰了别人,他现在也有了我的DNA。我们对DNA的转移还知之甚少。”她提出建议,“要灵活处理。每个案件都是独特的,自然界的各物种也是如此,它们会告诉你答案的。”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