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书吏的“现代病”
作者: 译修
1853年,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发表短篇小说《录事巴托比》,故事的主人公巴托比是一名华尔街的法律助理。他是一位勤勉的员工,总是“带着苍白的脸色,默默地、机械地”重复着工作。他孜孜不倦地处理法律文件,“仿佛一刻也不能停下誊写”。书吏给人的印象,一贯便是如此。
但是,古埃及时期的书吏可不是只知道在莎草纸上誊清抄写的抄书匠。事实上,他们在当时称得上达官贵人,地位高于工匠和商人,不过要低于牧师与贵族。这样的地位主要归功于他们的读写能力。距今4200至4700年的埃及古王国时期,时人蒙昧,大多不通读写。世家大族会将家中的青年子弟送进宫廷,接受书吏入门所需的基础训练。虽是基础训练,却也承担了重要的行政职能。例如,这些初级书吏需要负责起草契书、测量田地以便计税,以及为两年一次的牲畜普查作记录。当时几乎没有女性书吏。
尽管这些公元前3000年的书吏享有很高的声望,但他们也和今天的许多文员与“键盘战士”一样,饱受职业病的折磨。发表于《科学报告》杂志上的一篇论文指出:法老时代,受重复工作以及不良姿势所累,书吏们的关节、脊柱,以及颌部可能会出现退行性变化。
距离埃及首都开罗以南几英里处,有一座名为阿布西尔的古代遗址,其中一处墓穴里埋葬着69具公元前2700年至2180年的成年男性遗骸。捷克各博物馆和大学的研究人员对这些骸骨进行了检查。根据墓穴点位、推断出的社会地位,以及在其中六具骸骨的墓室中发现的信息,研究人员推测,这些死者中有30人生前曾是书吏。
研究人员将这些书吏的骨骼与来自同一地区、同一时期的39名非书吏的骨骼进行了比较。“这39个人都来自社会底层。” 论文的作者之一、布拉格查尔斯大学的埃及古物学家维罗妮卡·杜里科娃说,“他们被埋葬在一座简陋的泥砖墓穴中,墓穴内只有一个造型简单的壁龛,而不是社会上层人士的墓穴中那种刻有铭文的假门。”当时的人们相信,假门是沟通来世与现世的门户,死者的灵魂可通过假门自由进出坟墓。
经过比较,书吏与非书吏在大多数骨骼特征上只存在细微的差异。不过,研究人员发现,前者骨关节疾病的发病率要高于后者——骨关节炎便是一例。这种疾病会导致关节组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分解。从这些书吏的骨骼来看,病变发生的部位包括连接下颌与头骨的关节、右锁骨、右肩、右拇指、右膝盖,以及脊柱——尤其是颈椎。
佩特拉·哈维尔科娃是上述论文的第一作者,同时也是捷克国家博物馆的人类学家。她承认,其中一些病变可能与这些书吏的高龄有关。但她也补充道,论文所得出的研究结果与描绘埃及书吏的艺术作品相符。在这些作品中,书吏们要么身处一堆谷物顶端,要么是在登记战俘数量,而他们的姿势,则总是盘腿而坐或是单腿蹲坐。“很典型的书吏工作姿势,这会导致他们的头部必须向前伸,手臂缺乏支撑,从而进一步导致头部重心发生改变,脊柱也会承受更大的压力。”哈维尔科娃说。
此外,从她团队的分析还可看出,这些书吏的骨骼普遍存在肱骨和左髋骨拉伤的现象,同时还伴随有膝盖骨凹陷,以及右脚踝关节的病变。由于大部分病变都集中在身体右侧的骨骼上,研究小组据此推测,书吏们经常蹲坐在右腿上,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右侧膝盖是骨关节炎频发的部位。“虽然可能存在个体差异,但书吏们在工作时,应该存在一个较为通用的姿势。”哈维尔科娃说。根据对画像和雕像的研究,可以得出假设:书吏们在工作时,一般右手负责写字,左手则负责滚动莎草纸卷。
埃及古王国时期,书吏们在书写时一般采用僧侣体,这种草书在公元前2700年左右发展起来,比寺庙和墓葬中使用的正式象形文字更简单。这种书体有助于书吏们高效书写,适合日常笔记。哈娜·纳芙拉提洛娃博士是牛津大学的考古学家,同时也是《古埃及书吏》一书的作者之一。她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僧侣体都曾是会计、行政、医疗手稿和文学文本中使用的主要书体。”
不过,当时的“书吏”一词实际上是对有学识之人的简称,并不一定意味着每个书吏工作时都得连续书写好几个小时。据纳芙拉提洛娃所说:“书吏花在实际书写上的时间可能相差巨大——一些书吏甚至可能从未真正从事过抄写工作。”
从事这一行所需的工具主要包括莎草纸、石灰石碎片或陶片,以及墨碟。墨碟通常由狭窄的长方形木头制成,上面的凹槽用于盛放墨水,另外还开有一个槽,用于装灯心草(后来为芦苇所取代)的茎制成的笔。当时的墨水呈块状,使用前必须先经过稀释。一般而言,书写文本正文用的黑色墨水通常由烟灰制成;而红色的墨水则由赭石、赤铁矿和其他天然土颜料制成,常用于书写抄本的标题和其他关键字。
书吏们使用的笔同样有讲究——这种专用的笔一般笔尖较硬,呈斜切状。正常书写前,要先让笔尖的纤维散开,这就需要用牙齿啃咬。所以在形制上,比起“钢笔”,或许用“尖细的刷笔”来形容这种笔更合适。当笔头的纤维变得参差不齐时,书吏们就得把笔头剪掉,重新用牙齿啃咬出充当笔头的纤维。据哈维尔科娃统计,书吏的颞下颌关节(下颚与头骨相连的部位)损伤的概率是非书吏的两倍多。虽然这种病变也可能是由牙齿脱落或其他牙齿疾病引起的,但她推测,书吏的发病率较高可能是常年啃咬笔尖造成的。
对此,纳芙拉提洛娃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她指出,埃及古王国时期,面粉的加工方式不够精细,面包不仅很硬,还经常含有沙子或其他砂砾状杂质。长期食用,这些杂质会磨损牙釉质,导致脓肿。“除此之外,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人都是生吃蔬菜,这也需要大量咀嚼。因此,至少部分颌骨问题可以归咎于牙齿磨损。”
关于这一点,哈维尔科娃的解释是,她的团队清楚书吏的饮食存在问题,也知道食物中含有砂质杂质。她说:“毫无疑问,二者都是造成牙齿严重磨损的原因。但这适用于两个组中的所有研究个体,并不能解释为什么书吏组中退行性变化会大幅增加。”她指出,书吏的拇指畸形可能与他们的握笔姿势有关。“根据我们的统计,虽然仅26%的书吏右手拇指有骨关节炎,但对照组中的其他男性则完全没有。”哈维尔科娃说。

尽管存在一些争议,密苏里大学圣路易斯市的人类学家安妮·奥斯汀博士还是认同了这项研究的价值。但她同时也提醒:研究人员可能忽略了与年龄相关的变化,这些变化发生在研究对象迈向晚年的几十年中。她表示,一些古埃及人能活到80多岁,而55岁和85岁之间的差异可能相当大。不过,她还是肯定了研究人员的研究方法。“书吏活动既见于书面记载,也存在于古代埃及的各种图像艺术中,通过建立二者之间的联系,可以提供一些有趣的见解,有助于了解这些古埃及书吏在实际工作时的身体姿态。”她说,“而且,这项研究不仅提供了一种研究方法,还得出了一些初步的成果,这些都可供将来的研究人员加以效仿和补充。”
古埃及书吏在工作中可能会感到头痛,甚至存在下颌脱臼的风险。“如果你跟我说书吏们也会患上腕管综合征,我完全不会觉得惊讶,”哈维尔科娃说,“可惜的是,这属于软组织损伤,我们没法在骨骼上检测出来。”
看来,与大量的文字打交道这事本身就很痛苦。难怪《录事巴托比》的作者梅尔维尔会在小说的最后感慨道:“啊,巴托比!啊,人类!”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