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我第一次走进安宁病房
作者: 陆晓娅将妈妈的骨灰与爸爸的骨灰葬在一起后,我决定独自飞往海南。朋友在那里有一间房子,据说离海边只有一公里多。
先生想陪我去,我说不需要,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我不是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和蔚蓝待在一起,和广阔待在一起,和永恒待在一起,它们三位一体就叫作“海洋”。
我期待得到大海的抱慰,也想把自己复杂的感情交付给海浪的喧哗与骚动。在想象中,大海的力与美,是治疗丧失的心灵药物。在那段几乎不用说话的日子里,大海是我唯一想与之交谈的对象。每天下午与傍晚,我都会到海边徜徉。但是,有点失望,那片海在海湾的包围之中,因此波涛与潮水已被削去了锋芒,除了有晚霞的日子,海天的色彩也略显平庸。不仅是形态和色彩,就连声音也让我失望。我原本希望听到潮水的多重奏,听到浪花拍打岩石的交响曲,我盼着让海之声充盈我的耳鼓,将我心中的忧伤席卷而去。
唉,于我而言,那片海洋达不到我所需要的精神力度啊!
我渴望面对的大海,是壮阔的、野性的、变幻无常的,是能让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和脆弱的。
这不是有点奇怪?在妈妈去世之后,我需要的难道不是风和日丽,不是鸟语花香,不是感到岁月如常,甚至是岁月静好吗?
其实早有人看破人类这一心理需求。英国思想家埃德蒙·伯克在一篇题为《关于壮阔和美丽理念之源的哲学探究》的文中说:“景致之壮阔和脆弱的感觉有关。很多景致是美丽的,例如:春天的草原、柔美的山谷、橡树和河畔小花(尤其是雏菊),不过这些景致并不壮阔。一种景致只有让人感受到力量,一种大过人类,甚至威胁到人类的力量,才能称之为壮阔。”
如果说,将来会有一门自然文化心理学的话,伯克肯定是最早的播种者。
妈妈去世后,我和弟弟妹妹正式成为“成年孤儿”——我们前面不再有上一辈人。虽然我们早已不再年轻,也都有各自丰富而坚实的生活,甚至对于妈妈的离世也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我仍然感觉到一些莫名的忧伤。或许,它来自我自己的死亡焦虑——连年轻记者在采访时都毫不拐弯地问我:“妈妈走后,你将如何对待自己的归途?”
正是这份莫名的忧伤,让我想独自兀立海边。但我渴望的不是找到一片可以悠然散步的Beach(海滩),而是看到一片能镇住我的Ocean View(海景)。
Beach属于人类,是人类的领地,是人类寻求娱乐和放松的地方,遮阳伞、比基尼、沙滩椅和儿童沙滩玩具,是它的符号。而Ocean View才能提供一种大过人类,让人恐惧和敬畏的力量。阿兰·德波顿说,西方人为壮阔景象所吸引,正好发生在传统的上帝信仰式微之时。他认为这不是偶然的,因为“这些景观仿佛使游人体验到一股超然之感,而这种体验是他们在城市和已开发的乡间无法获得的” 。
所以,脆弱之时去寻找大自然中的壮阔景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让自己的脆弱与大自然的壮阔相撞,让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浩瀚对冲,或许能产生一种反作用力:因渺小而臣服,因敬畏而谦卑,因脆弱而坚强,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平静,能够战胜脆弱的平静;一种新的永恒感,能够超越丧失的永恒感。
虽然海南那片海湾中的海,没有给我期待中的力量和慰藉,好在旅行还是让我把一些壮阔的Ocean View存在了心灵图片夹中,可以随时“调用”。
那个傍晚,在爱尔兰岛的奥赫里斯角,我在悬崖边上看到了一所房子,房子的主人大概是养牛的,大门口柱子上有两只陶土做的奶牛,样子又憨又萌,下面的牌子上写着“Ocean View”,我猜他们也提供住宿。
绕过这栋房子,便是被大西洋波涛包围的偏僻海角。时间已近傍晚,云层中的阳光也有些疲惫了,但我还是经不住诱惑,决定开始一个人的海角小徒步。
悬崖上不足一尺的小道,像神秘人留下的线团,穿过茂盛的草丛,引领我向前。视野范围之内,只有灰色的天空、翻着白色浪花的灰色大海和绿色的草场,偶尔有一些海鸟飞过。我走走停停,看阳光钻出云缝,把一束束忧伤的光洒向黄昏的草场;看海浪冲向悬崖下的礁石,就像情人张开的热烈怀抱。我独自沉醉在大自然的律动中,忘记了与朋友们约定的晚饭时间。
终于走到了海角的头上,果然还是悬崖。悬崖底下,是咆哮着的大西洋;悬崖上面,没有象征人类文明的灯塔,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地。我站在悬崖和草地之间,像一棵渺小的人形树。风从海上吹来,经过我,在绿色的草地上制造骚乱和欢快,我与它们秘密相会在这陌生之地。
突然意识到,好像在我们中国的海岸线上,更多的是平缓的沙滩,少见陡峭的悬崖。
这有什么不同吗?
还是有的吧。在沙滩上,你可以把脚浸泡在海水中,与海洋温柔地联结在一起,海洋是你的友伴,甚至是你的玩物。但在悬崖之上,你必须克服一种跳下去回归人类起源之处的冲动,你感受到的是一种超越你又诱惑你的力量。悬崖上强劲的风和悬崖下的拍岸激浪,在触觉、听觉上都更有力度,当它充盈你的感官时,可能让你感到害怕,但也能同时让你更强烈地体验到当下的存在——有时候,脆弱的感觉比强大的感觉更接近真实的你。
在悬崖上临海,视觉上的立体维被拉开了,高崖之上望天涯,天涯似更遥不可及却又更激发人的想象力。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疑问:我们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但少有以海洋为主题或背景的文学作品,至少在我的头脑中,没有那种海上冒险的故事。是的,我们有郑和下西洋,而且比哥伦布、麦哲伦们还早,但除了“海上生明月”的平和美丽意象,为什么没有留下让人心动不已的海洋故事呢?
海洋,广阔无边、充满动力的海洋,似乎没有进入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结构。也许,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民族,我们在内心深处对海洋是陌生的、恐惧的、拒斥的?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写下了这充满青春感、希望感的诗句,然后,死去。他是否见到过狂暴的海洋?他是否在悬崖上感受过风从海上来?他葬在哪里?有没有人曾经想过把他葬在大海边?
法国诗人夏多布里昂,1822年开始写作《墓中回忆录》,1824年选定格朗贝岛为自己的墓地,那是一座涨潮就会与陆地分开的荒岛。夏多布里昂说“海浪、风暴、孤独是我最早的导师”,而死后他只想“看着海鸥等各种海鸟飞翔,凝望远处的蓝天,掇拾贝壳,听海浪在礁石间轰鸣”。
我还没有机会去拜谒夏多布里昂的墓,但是爱尔兰岛马林角一座面向大西洋的孤坟曾经惊到了我。我不知道墓主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享尽了人间繁华而回归宁静,还是一辈子都讨厌喧哗与骚动,始终特立独行,连遗体都要远离红尘。但他死后,能永远享受大海上月升日落的绚烂,沉醉于波涛永无止息的乐章,只听海鸥和海风捎来的消息,他的灵魂该是多么的欢畅和自由!
望着大西洋边上的孤坟,我无法挪开脚步,一个人沉醉其间,忘了和朋友约定的时间。坐在乱石堆上,我呆呆地望着十字架和它背后波涛翻滚的大西洋、一望无际的灰色云天,内心真是“悲欣交集”。
让我深深沉醉的,并非仅仅一片海,而是一片壮阔的海、野性的海。在这片大海边上,这座孤坟才既显得孤单与脆弱,也显得高傲与坚强。
也许,对于一些人来说,疗愈悲伤的不是温柔的抱慰,而是去敞开,去带着忧伤与那些“大过自己”的东西相遇,与壮阔的事物相遇,与更具永恒感的大自然相遇,在这种相遇中因体验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而更想好好地活、充分地活、不负此生地活吧。
2014年年初,我决定开始用自由行的方式探索更广大的世界。台湾是我选择的第一站,因为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在这趟旅程中,我还想实现一个愿望,就是去台湾的安宁病房看看。
我大概是中国内地最早知道世界上有安宁缓和医疗(Palliative Care)这回事的人:跨世纪的时候,我们心理辅导博士班的导师林孟平,为学员安排了一次香港访学,请香港一位安宁医院院长给我们讲解了安宁缓和医疗。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北师大开设了“影像中的生死学”课程,也把安宁缓和医疗作为了一个单元,但是我还没有机会真正进入安宁病房。
当然,安宁病房不是随便可以进的,作为人生命最后的栖息之地,需要守护人的尊严与安宁。后来,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我都不经意地发现过hospice(临终安养院),我也很想到里面一探究竟,但都被礼貌地谢绝了。当然在写作此文的现在,安宁病房对我已经不再神秘,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安宁疗护的志愿者,已经走到了临终者的身边。
带领我迈过这道门槛的是台湾心理学者余德慧先生。我很早就有缘读过他的《生死学十四讲》,也知道他在台湾开设生死学课程,还知道他每周都会到慈济医院的安宁病房,以志愿者的身份和安宁团队一起工作。我很希望能拜见这位生死学者,但是当我走进他在花莲的家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他的大幅遗像!余先生从他大大的眼镜框中凝视着我,眼神里有几分严肃,似乎也有几分好奇,好像在问:“为什么你想参观安宁病房?”
余先生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也是在慈济医院的安宁病房度过的。因为慈济医院有佛教背景,所以那里的安宁病房叫作心莲病房。我猜对于他的夫人顾瑜君教授来说,心莲病房是一个让她既感激又伤怀的地方,所以余先生去世后她很少再去那里。可是这一次,当她听说大陆有个朋友想参观心莲病房时,就专门提前跑去,帮助我把参观安排妥当。
进到慈济医院是下午两点,离开的时候竟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可我还是舍不得走。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居然让我愿在死神徘徊的地方流连。
来之前一直想象:这个专为癌症末期患者(现在也收其他疾病末期患者)设立的病房,会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即使不是沉重的、压抑的,也会是庄重的、肃穆的吧?所以,我一个劲儿地在邮件中问“请告诉我们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生怕自己行为不当影响到临终者和他们的亲人,破坏了那种氛围。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心莲病房——虽说“心莲”是个意象美好的名字,但人们应该都知道,这里提供的是临终照护,死神随时等候在门边吧。
门边等候的不是死神,而是一幅大大的“预立医疗自主计划”宣传画,上面赫然写着:“对于生死,要听!要说!要看!”
喔,这和我们一般人的习惯太不相同了,我们总是避讳去谈论死亡,不管那是谁的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了把死亡放到意识之外,好像它与我们不相干,直到它突然显形,搞得我们惊慌失措,心力交瘁,甚至留下许多愧疚和遗憾。
心莲病房的走廊宽大又明亮,墙壁上挂着很多图画,专门的会客区里摆着舒适的沙发,不像医院,倒像疗养院。护理师胡熏丹笑着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跟着她和护士长张智英,我们走进心莲病房。按照要求,我们不能打搅病人和家属,只能和医护人员做交流。
人们想到死亡,通常就会觉得恐怖和悲伤,笑声似乎不属于死亡。所以,当我在心莲病房中听到笑声,而且是孩子的笑声时,真的吓了一大跳。
那是三个孩子,妈妈带着他们来看望住在这里的亲人。他们从病房里出来后,显然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说说笑笑地到了走廊上,随即走进一间专为家属准备的和式房间,关上门,他们可以在那里不受打搅地说话、游戏。
为什么大人要带孩子来这临终照护病房?难道不怕吓着孩子吗?很多时候,出于保护的动机,人们努力将孩子与死亡隔绝,不让他们来送别临终的亲人。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在心理辅导与教学中,我曾看到隔绝带来的影响:2003年SARS结束,我带领青春热线团队为某个中学进行哀伤辅导,他们的班主任老师被SARS夺去生命。过程中有个女孩哭得特别悲伤。原来,老师的去世激起了她的“未完成事件”——外公去世前,妈妈不允许她到医院探望,从小被外公带大的她没能与外公告别,她为此感到内疚和伤心,觉得自己对不起外公。
在我的课堂作业中,也不止一个大学生告诉我这样的经历:家长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学业,不让自己害怕,使得他们未能与自己的亲人告别,这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