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如春
作者: 王子君生活如一条河流,时而奔腾喧嚣,时而平缓宁静,时而迂曲困扰,总归是平凡枯燥。因此,当意外的惊喜和幸运降临时,哪怕这惊喜和幸运极其细微,我们的生活也会像落入了星光,瞬间被照亮,那般美好。
一
那天的气温,高达39摄氏度。我穿过大栅栏去到前门大街的一家广东菜小餐馆,和朋友小聚。
这次聚会本来是三个人。我、庞君和德老弟。庞君是位才子,大才子,钟情于美学、哲学、文艺理论的研究,且颇有成果。他的摄影作品也了得,诗歌功力深厚,还写得一手与众不同的散文,作品散发着思考与美学的意韵。我们相识于2001年,那时,他是凤毛麟角的博士官员,我做杂志,因组稿常有联系,偶尔也小聚一下,吃着小饭,喝着小酒,谈论着文学、美学,很唯美,感觉生活在尘世以外。我曾以作家姿态向他大肆灌输散文化写作哲学著作的理念,如今想起,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呢。
和德老弟认识也有十一二年了。德老弟是高能物理学博士后,在中国顶级科研机构从事粒子物理研究,质子、中子、量子乃至宇宙的话题总是脱口而出。可他不仅是物理学博士,他的书法、篆刻、古诗词修养也很是受人赞赏,被庞君当作“奇才”引荐于我。一次,我应邀去参加某集团的廉洁文化建设研讨会,并做“老子”讲座,特意把德老弟邀上。我讲老子思想中的廉洁价值观,德老弟以古代诗文中的一些廉政文化内容为切入点,探讨推行廉洁文化的可行性。他旁征博引,古诗词随口而出,彰显出不俗的古诗词文化底蕴,成为我这次讲座的奇妙搭档。
这样两位朋友,都在北京,却已是四五六年未见面了。
庞君给我的书很用心地写过推荐语,为此我说一定要请他吃个小饭答谢,也叙叙旧,让德老弟作陪。可是两年过去了,硬是没有聚上,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落实到位了。德老弟说,我是老弟,你是姐,我来请你们。庞君说,好,不能让女士买单。子君请客,德老弟买单。
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和德老弟前后脚到了餐馆,庞君还没到。见大厅空气不错,我们便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德老弟要了三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碟广东泡菜,边喝边等庞君。
我将事先签名盖章了的散文集《一个人的纸屋》拿出来,送给德老弟一本,另一本放在桌上,准备送给庞君。然后我翻看着菜单,霸道地说,今天不用你买单,老姐买单。德老弟呵呵呵地笑,我姐真好。
庞君那边堵车,等到了的时候,德老弟已喝得小脸都红了。
庞君带了一位客人,某名牌大学的孙教授。三人约变成四人聚。孙教授的哲学功底极深,对人生和世界的本质有着深刻的认识,和庞君惺惺相惜,渐成知交。
我将散文集郑重其事地送给庞君。孙教授是新朋友,事先没有准备,我只能歉意地笑。
庞君和孙教授都不善饮酒,我乐得不要喝酒,就象征性地要了两瓶啤酒和一个小二,就着粤菜正式开始聚会,一边吃一边聊。我们聊人和万物的真实关系,ChatGPT是否会全面取代人脑、超越人脑,将来的人会否成为一半是肉体一半是机器的“生物”;聊科学前沿对物质、暗物质、能量、信息场等概念的最新理解是什么,是不是会把它们交给哲学界;聊科学、文学艺术、哲学最终归向的精神境界通道……
我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隔壁坐着的一对年轻男女,还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年轻男子笑着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你们这一桌都是什么大神啊?聊这么高大上的话题!”庞君立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们声音太大,吵着你了?”“没有没有,我非常受益哩!我们刚从书店出来,顺便来这吃饭,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聊天。”年轻男子很是真诚。
这时已有些飘飘然的德老弟,拿起我送他的书朝年轻男子晃了起来,又指着我们桌说,兄弟,你不知啊,我们这一桌,这位是大学教授、哲学家,这位是美学家、哲学家,这位是大作家、编剧。庞君打趣,你得介绍一下自己是科学家。年轻男子更是惊喜。德老弟趁机翻开书的扉页,拿过去给他看,你看,你看,这是我姐写的书,这是我姐给我签的名。年轻男子看着书,哦,《一个人的纸屋》,我马上上网买一本请你签名。
我赶紧说,别买别买,我们有缘相识,回头我签名送你一本。
德老弟,既然你这么高兴,那你就把这本书转赠给这位朋友吧。庞君将了德老弟一军。
那不行,这是我姐送给我的,我哪舍得,我不舍得。德老弟把书紧紧抱在胸前。
我奸笑着看庞君。
庞君会意说,好,我来转赠。
那你得签上名。
庞君说,好吧,我也签个名。
年轻男子乐滋滋报上姓名,姓马,且叫他马朋友。
庞君在我送他的书上面签上“转赠马朋友”,然后签了名。马朋友接过书,开心不已。
我说,这位哲学家朋友也是给我书写推荐语的人。而我这个印章是这位科学家老弟给刻的。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一来,这本书更有意义了。我今天收获真是大呀!我得加一下你们微信。马朋友说着把手机伸了过来。
我当代表和马朋友加上微信。啊,这马朋友也是了得,身兼一家少儿美育机构和一家因私出入境服务机构的CEO,年轻有为的主。我明白了他之所以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的原因,探索科学与宇宙奥秘,是少儿美育的一部分。
转眼,马朋友去柜台要了十听啤酒拎了过来,往我们餐桌上一放,这是我请你们喝的酒,回头你们这个单我买了。
我们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我说,这可不行。庞君说,我来买单,或德老弟买单,不能让女士买单。教授说,我很高兴参加聚会,我来买单。我说,那不管怎么样,不能让马朋友买单。马朋友说,那好吧。
这才又各落各座。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这桌聊兴仍酣,马朋友结束用餐,站起身和我们告别,说很荣幸在小餐馆结识大家,祝我们用餐愉快。
我们接着吃,接着聊,不知不觉快到十点半了,这才惊呼该回家了,遂意犹未尽地举杯宣告此次聚会胜利结束。
我们买单时,却发现马朋友到底还是把单买了。我们非常感动,又都觉得不好意思。庞君说,你有他的联系方式,下次我们再聚时把他们叫上,回谢人家。细细想来,马朋友买单是善举,是豪情,更是一种价值观的认同与对学界的敬重,这样的朋友值得结交。
那天晚上,出了北苑地铁,我刻意慢悠悠地散步回家。夏日的燥热仍然没有褪去,但我感觉夜色清凉,漫天繁星闪着光的旋律,一棵棵从身边缓缓后退的行道树,像和着星光跳舞。
我的心中生起一股春风。
二
去天坛公园南门附近谈事,谈完事,我突然想起木易君就住在天坛附近,便拿起电话打过去。
说起来我和木易君认识已经有30余年了,当年都在海南。他在部队,我在报社,因为写作而相识。彼此曾经是哥们一样的情谊,不说肝胆相照,却也是相互信任相互有过恩情,友情是深厚的。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幽默,转来转去,有七八年的时间,我们成了同行,期间,本可以成为相互倚重、助推彼此事业的机会,不想却产生了种种的隔膜、误解、防备与疏离,到最后,友谊的小船彻底翻覆,我甚至以为我们从此真的会老死不相往来了。两年前,木易君突然联系我。他常在报纸上读到我的散文,想问问我的近况。哈哈哈,我重新保存了他的电话,加上微信,友情重新开始。毕竟是老友,很多的疙瘩一说清就解开了。况且,慢慢审视我们成为同行的那些年,我顿悟到自己心高气傲的性格也是造成友情疏离的一个原因,而且正是那段时间,我在文学创作上默默有了自由天地与飞跃成长,于是有了悔改之心,积攒多年的怨忿化作感激之情。我坦然,真正的友情像海南的椰子树,是经得起风吹雨打的。
今年年初的时候,木易君在朋友圈看到我的《一个人的纸屋》出版,向我索要了一本,说是要好好拜读。我并不奢望得到赠书的朋友会真的读书,但木易君真的读了,说是每一篇都读了,其中几篇他还读得泪眼婆娑。他说,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事,真不容易。我玩笑道,是不是很后悔那些年没有重用我?他笑,有这个意思。以后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找个时间请你吃饭,我们好好聊聊,我也向你讨教散文创作的事。他是当记者出身,早年也写过散文,现在退休了,想把写作的事捡起来。
于是约了好多次吃饭,都这事那事的没有时间。这天出来谈事,正好在他家附近。择日不如撞日,撞上了就可以狠撮他一顿。
木易君正好在家。好好,有空,今天请你吃饭。你从天坛公园南门进园,往西门方向走,我去西门等你。
我买了票,从天坛公园的南门进公园,一路慢慢走,慢慢看。不想他很快就进到西门二道门,我拐上往西门的道时,他远远地认出了我,喊我,朝我招手。
天气很热,但是公园里面很阴凉。道旁的一溜长椅,都坐了游人,但仿佛是为我们预留的一样,刚好有一张空椅。我们便决定在这里坐一会儿,聊会儿天再去吃饭。那时候大约五点多一点。
我们就聊一些往事,聊我第一次给他编发作品时,他以为我是个男编辑的事;聊他调北京后为帮我买《中译意大利语词典》跑断腿的事;聊他回海南拜访我时,看到我胳膊上吊着绷带趴在茶几上给热心读者回信,感动得给我写报道登在《中国妇女报》上的事;聊我到北京不久便“失踪”好些年他以为我去了意大利的事;聊他退休时的身份有点唬人的事……,相谈甚欢。当聊及那些年造成我们彼此隔膜的深层的缘由时,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相逢一笑泯恩仇,既然还有这样的见面,那心底里的一些龌龊肯定早就消除了!我们都是见过台风中的椰子树的人!
老友的情谊彻底回来了。
聊了半个来小时,便去吃饭。吃饭的地点木易君已经查好了。出西门往西七八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湘菜馆,他没去过,不知道好不好吃。我明白他是依我的口味找的店,便说只要是湘菜就好吃。
树荫以外,太阳还是很烈,感觉能把人晒出油来。我把大丝巾从包里拿出来,围上遮太阳也遮热气,然后背起背包往西门外走。
湘菜馆果然很近。门脸很小,但是走进去一看,很干净,隔壁桌上的菜品飘着湘菜特有的香辣味道。于是愉快地坐下来点菜,一面点菜一面继续聊天。菜点完,我突然想起应该给手机充电了。
背包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却怎么也找不到手机了。坏了!手机丢了!我脑门上的汗一下子都急了出来。
木易君说,别急别急,我给你打一下。他打了两次,听着电话铃响,就是没人接。
我仔细回忆。我见到木易君时就把手机放在包里了,之后一直没有拿出来过手机。想来想去,只有我拿丝巾的时候打开过包,是不是拿丝巾时带出来了?
经过一番推理,最后肯定,手机就是掉在我们坐过的长椅上了。
木易君拨打公园派出所的电话,报告了手机丢失的情况。
派出所问得很仔细,什么时间?具体位置?哪把椅子?说他们马上派人去找,一会儿回复我们。
手机不能丢!这年头,很多重要的资料文件都存储在手机里,手机丢失了心疼,那些资料文件丢失了更心疼!这样一想,我赶紧拨打10086,要求暂停机,并希望他们给我锁定手机的位置。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6:20。
暂停机立即办妥了,但要锁定手机必须报公安。这样一来,那就要报案。正好公园派出所的电话打来了,说去我们指定的地方看了看,检查了又检查,没有发现手机。
这时我确定了要报案。报案,那得到天坛派出所去,公园派出所没有这个权限。
电话又速速打给了天坛派出所。天坛派出所说,要报警,那你们得来做个笔录。
这时候菜已上桌,我们点了四菜一汤。
看着剁椒鱼头,看着血浆鸭,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也才感到已是饥肠辘辘。但是没办法,要立即赶去报案。这一桌子菜怎么办?我们叫来服务员说,菜放在这里,请你们盖好了,我们一个小时后再回来吃,到时还不回来就算了。心里想着一个小时报案,怎么也够了。
木易君把单买了,然后我们急着离开。
赶到公园,木易君和我兵分两路,他再去二道门丢手机的地方找一找,问一问,我去公园派出所请求查看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