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处安放的想象力
作者: 肖小跑我和您的生活都差不多。朝九晚五,每年目标确定,每季度每星期,每月每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能以百分之七十三的准确度预测到。该做什么?别人期望几许?你要交付几成?舍弃多少?好像都能被量化,行动纲领明确。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创作源于生活。如果我的生活是一架线路清晰、路径工整的机器,那我挤出来的文字,正常情况下也该像一本说明书,至少得有点指导意义。
可是我从小就不太正常,这可能跟身体不好有关。
时不时咳出一口血,然后踏着雪,恹恹地偎在树旁看梅花……。然而这不是我的形象,虽然我很想变成这样——艺术工作者在我的想象中本来就该是这种形象。
而我却有一百四十多斤,满脸雀斑,年年铁饼冠军,跑起步来能震倒家里的花瓶。
带着这副身板,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像程序里的一个bug,一段跑调的电波,总是游离在不太协调的路径里,频率常错。这一点在求学过程中,以及之后职业生涯的选择上,都被诠释得淋漓尽致。这里就不展开叙述了。
为了成为文艺工作者,而一直坚持不合群的策略,现在看来全白费了。如今变成金融这架大机器的一滴润滑剂,不要问我为什么会如此选择,我也不知道答案。
尽管人在机器里,带着这种跑调的品性,也有可能发出奇特的声音,但我毕竟不是卡夫卡。他能在现实世界中,把臭虫写成《变形记》,我写的臭虫可能真的只是臭虫。而且大家时间都很紧迫,花两分钟看你描写臭虫,实在令人发指。
为了挽救自己,工作之余,我一直努力学习金融说明书写作——写群众喜闻乐见,同时彰显自己专业性的文章。毕竟曾用“干货”骗人家叫过我老师,一日师徒百日恩,必须硬着头皮一装到底。
几年后,我发现再这样下去,并不会有什么出息。
原因如下:
我不是专家,修行不够,难以把握大势。
我没有深刻的生活经历,除了曾在一些国家生活过。
我也没有受过多少委屈,最多在青春期,总被人同铁饼联系起来。
鉴于我离举世闻名还差几步,暂时也联系不到风云人物促膝而谈,为我提供独家爆料。
我唯一有的,就是想象力。
我只能用它,来约索罗斯喝茶,让格林斯潘陪我唠家常。
只能用它,把自己提拔为银行行长,或是央行领导。指点江山,审时度势,还可以自己批评自己。
也只能用它,跨界穿越,跟梵高等相见,看能碰撞出何种化学反应。
有了它,我才能把枯燥的现实讲得像卡夫卡的小说一样清奇。有了它,我才能在面对现实时,看到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最终才有了这种连我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文风。被大家批评不知所谓,我也欣然接受。
我知道它有副作用。
有时候,想象力是现实世界中的不和谐音符;没有它,我反而能跟世界和谐相处。但如果过度放任它,会变得很危险。
这一点,是我在读《指环王》时悟到的:
万物之父伊露维塔,谱写了天地人间的大乐章,由成千上万的埃努(天使)和谐地演奏。
唯一发出不和谐音的是米尔寇。因为他想象力最丰富,总试图把跟大乐章主题不协调的音符入曲。
这种行为在遭到伊露维塔屡次压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米尔寇索性肆意破坏,成为邪恶之源,一切黑暗由他而始。后来虽然他死了,其仆从索伦,随即成为指环王三部曲中一切痛苦的源头。
托尔金试图告诉我,如果想象力太丰富,坚持跑调,容易走极端。
我当然不服,找他来辩。
在昏暗的灯光下,托尔金抿着小酒,听我激情澎湃地自白,笑眯眯的。末了他拍拍我肩膀,说:姑娘,你真像我年轻时。再过些年头,当你回想起这段时光,会明白世界运行如量子力学,本身毫无逻辑。任何你觉得必须要坚持的,都只是混乱中的短暂状态,随时会戛然而止,毫无理由。
我对托尔金说,我理科没学好,量子力学理解不了,只记得结晶。
记得在结晶实验时,溶液中的分子聚集,再散开,反反复复,慢慢聚成一簇。一旦到达临界体积,过程便不可逆,晶核就此形成。
我觉得要不要坚持想象这种事情,更像是结晶,临界点之前,始终有选择。到了临界体积,就不可逆了。
你可以继续跑调,一直跑到临界点,从此就是奇葩一个。也可以继续纠正发音,每天打磨自己的犄角,一直打磨到临界点,从此就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非要给这个临界点加一个期限,大概是入社会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大部分人都会朝向“普通人”的临界点无限接近,包括我自己。
然而世界上仍有很多顽固分子,带着无处安放的想象力,朝着相反方向越陷越深。
我身边就有好几个。
比如王。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西装革履、香车宝马的中环。他套一件布满虫眼的秋衣现身,背上印着“万家超市十年庆,折上加折”,整个人像一只丧家之犬。我鼻子一酸,忍了很久才没装作不认识他。
作为投行里的量化交易工程师,他一直是天体物理学家中的不和谐音。十几年后他落得有上顿没下顿,全因为他坚持想象交易的另一种可能。
又比如小伟同学。
一个咨询业界中的不和谐音,一直在想象赚钱的另一种可能——不占别人便宜。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在柴湾工厂里的一间“地下媒体”中,带领一队信息科学家,试图用区块链来改变中国奶粉的名声,顺便帮老板赚到十年来的第一笔收入。
还有S。
无论身在何处,都背着相当于一头种猪重量的备份硬盘。几乎免费为请不起交易员的小经纪商开发自动交易系统来对抗贪得无厌的PrimeBroker(主经纪商)。因为他坚持想象用机器来创造公平的另一种可能。
从各种角度分析,他们都很失败。
他们的生活本来是一道送分题,却被他们生生做成复杂的线性方程组。可能有无穷解、唯一解,也可能无解。
他们就像是自由变量,可取任意值。就像老师曾教过我们的:存在自由变量的线性方程组有无穷解,而没有自由变量的方程组只有唯一解。
唯一的不变量,就是想象力。
他们让我看到了金融这架老旧的巨大机器还有其他的运转可能。
如果您愿意,我就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您听。
第一个故事:
用创造力同机器赛跑
上午11点25分,我下楼去见王。
早到五分钟的主要目的是去抢占咖啡店西北角一隅。那里有根大柱子,正好能把他藏起来。王的着装举止太过另类,容易引人注目。
每见他一回,他眼窝就深下半寸。
他很忙。忙着跟非洲做贸易,给小微对冲基金写量化交易模型,研究放贷人牌照法律漏洞,以及起诉香港警方。其中逻辑正常,能赚到钱的部分,全部拿去打官司和供养实验室。
上月房屋租金涨了。王没了根据地,又不愿意当流寇,只好搬回家里。
从计算天体物理学家,到投行量化交易工程师,再到开量化实验室,王的路越走越清奇。
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搞明白他的研究项目:孵化出一个虚拟交易品种,制造一个奇异市场,在价格发现机制生成之前,借市场无效性赚一笔,收山。再孵化下一个品种。
万事俱备,还缺一只孵蛋的鸡:他需要一个能用比特币结算的放债人牌照。
香港警方考虑,从历史角度看,这件事极不寻常,没准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案。不过多问了几句,王就把人家告上法庭,还把自己跟警方斗智斗勇的经历编成教材,四处宣讲,招摇过市。
今天我只想问他三个问题:
您是谁?
从哪儿来?
要到哪儿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王套着一件湛蓝的秋衣现身,后背印着“万家超市周年庆,折上加折”的鲜红大字。
我赶紧把他放在柱子后面安顿好。
他是谁大家已经知道了,我直接进入第二个问题:您是如何落到这种田地的?
随着鼓点,王唱起了第一幕:
2014年,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初夏。我在摩根大通的交易室里扎营数日,开发上证50ETF期权的量化交易分析模型。
不过2014年的那个初夏,世界上并不存在上证50ETF期权。
这不是障碍,任何交易都可以模拟。只有一个小问题:我不是交易员,从没碰过任何交易。要开发无人驾驶程序,总得先知道车该怎么开。我需要先练习做交易员。
在哪个市场练习?外汇、股票、大宗商品市场都有可能被生吞。
我想要的是一个没有门槛,没有条件,无人监管,无人歧视,每个角落,每位选手,每笔交易,谁赚谁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空气一样透明的市场。
没错,我也觉得王脑子有问题。
可这个世界上,偏偏存在一个符合他各项要求的市场。
比特币市场。
王决定出去看看。跨出了交易室大门,就再也没回来。
他就这样进入了比特币的世界。
我问王:为什么一定是比特币?
王问我:你知道吗?
你知道货币是怎么造出来的?
你知道美元、欧元、港币、人民币是怎么造出来的?
不是印钞厂里印出来的。美联储的领导们手牵着手,来到FOMC会议室,讨论一番,吹口仙气,新信用就出现在电脑系统中了。然后顺着银行这根下水道,流向经济的每个角落。全世界法定货币皆同理。
接下来,需要银行、会计、律师、数据库和系统来管账,保证大家遵守“一分钱只花一次”的行为守则。
从贝壳,到黄金,再到铸币、铜钱、纸币,只不过是从一种信任规则,换到另一种而已。都是社会规则下的人类活动。
而比特币,不过是把社会规则变成了数学规则。规定好各项机制,剩下的交给数学运算。
所以,社会魔法不好吗?数字魔法一定好吗?法定货币有什么不好?
让我们来开个脑洞。如果有一个外星人,不远万里来到地球,想卖个飞碟给你,你怎么跟他结账?
美元?那你先要和他解释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央行,什么是货币政策,什么是FOMC会议室里人类的博弈。
你可以用任我行的“只要有人,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来给他解释地球人的游戏规则,他听得懂吗?
而比特币,只要你把背后算法和运行机制解释清楚,他大概会欣然接受。因为这是101010的逻辑,在任何星球都通用。
所以外星人和我,在这种规则下生活,会更安心。
当你发现了另一种规则,很多问题便扑面而来:
为什么我发个邮件只要2秒钟,而转账需要2天?
为什么我能365天上网,却不能24小时买卖股票?
为什么不能用股票去便利店里换面包?
买了股票之后,为什么要等几天才能结算?
为什么会有股票经纪的存在?为什么不能看他们的order book?
为什么市场数据要付钱?
为什么IPO一定要在交易所里进行?
我打断他:您问的问题超出巴拿马文件范围,我回答不了。
他也没想让我回答,继续自言自语。
因为游戏规则设置如此。
时光倒回30年,如果让你用当时所知的一切技术,去解释什么是Google,几无可能。所以在1985年,它是魔法;到了2017年,它就变成了生存必需品。
同样的道理,现在所有你觉得不可理喻、只能用魔法来解释的事物,例如比特币,技术原因除外,更多是因为现有规则尚无此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