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听树叶碰撞的声音

作者: 杨素秋

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管裴老师叫小裴老师。

小裴老师是北师大毕业的女博士。给我们代课的时候,她刚刚毕业,年龄也还没有过30 岁。最普通的齐耳短发,别着几个黑色钢丝发夹。她其实是高大匀称的,却并不爱打扮,显不出身材的好坏。

那时小裴老师给我们讲西方文论。她的专长在电影美学,讲西方文论略有局促。她努力地备课,和我们逐字逐句地精读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她坦率地标出自己难以解透的字句,邀请我们讨论,时常赞赏学生的某些见解高于她。

她偶尔会迟到,急匆匆赶来,很抱歉地说:“早上一、二节课对我来说太痛苦了,好不容易才从被窝里爬出来。”

有时在离下课还有20 分钟的时候,备好的课程已经讲完了。她皱皱眉头不得已地笑:“为上这两节课,我备课备了一个周。没想到这么快就讲完了。自习吧。”

结课的时候她说:“这学期最大的收获,就是跟着你们把西方文论又学了一遍。”

很少有教师这样说话,平静地裸露自己的缺点,平静地承认自己在和学生一起进步。

突然去听了一次她给别的班开的电影课,才发现,她多美。西方文论课上那种略显艰难的神情,不见了。她的课,相当的丰盈。从容而娴雅,流畅而不失幽默,脸上似乎都有着光芒。

我越来越爱电影。

我跑去向她倾诉:“我两天看了13 部电影,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构了。”

她说:“是的,我一个暑假看了200 多部电影,也有这样的感受。”

她穿衣朴素,某日背了一个很高档的皮包,被我们称赞。

她很激动:“真的?真的能看出很贵吗?我可是痛下了好几回决心才去买的哦!真能看出来,那就太好啦!”

她身上有着任纵天真的气息,从不掩饰从不做作,也不刻意成为某类人。

这其实最难。很多教师刻意地优雅,刻意地学术,刻意地热情……

小裴老师神情总是淡淡的。有时又会突然孩子气地一笑。

她在课堂说笑说自己的孩子官本位,当个副组长居然就得意。这观念要好好扭转。

她笑说自己太执着,秉承为国家协税的光荣理念,买个铅笔本子也要求开发票,和小贩据理力争,结果收到质疑的白眼。

她还说自己到陕师大工作报到那天曾为搬运行李被门卫堵在校门口,讲不通道理,“秀才遇上兵”,气急了凑近门卫耳朵啊啊大声尖叫,把门卫的耳朵差点震聋,然后就逃掉了。我们听得笑疯掉。

看到她写的散文。写她为一个车站挑行李的陌生老人,同情叹息,甚至夜不能寐。

这些琐琐细细的事,总是让我觉得,她太认真,也太可爱了。

围在她周围的学生,全是文艺青年啊,爱电影爱小说爱诗歌……

她出身乡村,尽情地吸收了乡村的淳朴芬芳,而弃绝了乡村的粗鄙愚昧。

她的眉毛开始修剪成自然的形状,穿衣服也温暖而文艺。

我几乎要把她当作一个偶像。默念:做一个小裴老师那样的老师。

给学生上课时,我时常在想,我有没有虚伪做作?我有没有谦卑诚恳?我害怕自己沾惹了太多心机,而丧失了最初的天真。

想起小裴老师时,不免想起凯鲁亚克的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与裴老师交往久了,我觉得她说话做事极其自然。她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总是穿着宽松的衣服和裤子。家里的墙面被孩子用彩笔画得乱糟糟,她不生气。正吃饭时被女儿打断要求读绘本,她便把女儿揽到左腿上,开始读。儿子也缠过来,她就又把儿子揽到右腿上。孩子要用面粉和酸奶做实验,她打开袋子、盒子,让他们用手抓,糊得满脸都是,她的身上也都是,她笑着揩一揩。我儿子去过裴老师家几次,对她家的“自由”氛围表示惊叹。后来,每当我向儿子夸耀“我脾气还算好吧”的时候,总是会得到儿子的同一句质疑:“至少裴老师比你脾气好。”我只有笑,我仍需努力啊。我佩服裴老师在日常生活中的耐心,我也发现了,这种耐心和她文章里的耐心是一致的。

我去美国访学之前,裴老师说要为我饯行。这样小的事,还要老师来为学生饯行,我有点担不起。但我又猜测,饯行只是外壳,实际是她已经得知我的另一项重大变动,担心我,想要看看我状态如何。那天的饭局,她完全没有提起我的私事,也许是在照顾我当时还没有平复的情绪,但她的神情分明是关切的。我问老师:“去美国一年,你建议我做什么?多上课?多读英文书?多参加学术讨论?学习翻译?”她说:“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体验和珍惜这段时空。以后,你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了。”

珍惜时空,我想这就是老师可以一直写下去的秘诀。她说:“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不要说出你喜欢什么,因为你一旦开始喜欢了,它就快要消失了,它很快就要被夺走了。”我在这些句子里看见了她的敏感,也看见了她的深情。

20年前,我第一次读裴老师的散文,我有点紧张。在琐碎杂事的包裹中,她并没有变得麻木,总是在细处体会别人微妙的情绪。小小的事,她写出来就不一样了。她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我怕我以后和她见面时,她在我身上发现什么秘密。或者我以前和她见面时,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只是没有告诉我?面对一个生活的专注观察者,我觉得自己无可遁逃。

后来,我在她带花的阳台上聊起我喜欢写散文,但我很难发表论文,就是因为散文和论文的写法不一样,我不适应论文的写法。她笑了,她说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其实根本的原因还是:懒。

我得承认她说得对。她说自己写过的每一篇论文都有真正的写作冲动,都是情感和兴趣使然,她从来没有为了应付年终考核而去勉强研究一个“半喜欢不喜欢”的论题。

我相信她对自己的描述,她就是这样忠实于内心的人。她紧紧抱着朋友的来信,“就像碰到了往日那上千盆的温暖的洗脚水”。她因为一个医院要搬迁到现代化病区而忧伤,她不想失去病友的闲谈、散步的花园和送饭的小车子。她要的就是这些啊,这些和物质金钱没什么大关系的事,别人觉得不重要,她觉得重要。

阅读裴老师的文章,我常常在想,同样的素材,我会怎样去写。我大概只会欢脱跳跃,而老师有着缓慢的耐心,能进入事物的深处。所以她可以听见“树叶和树叶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听见“春天里新长出的许多树叶和另外许多树叶欣喜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读到这里,我就停一会儿,提醒自己也去听。

20年来,老师的力量持久,稳稳释放,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散文集。对于她而言,文字是生活的印记,“希望自己所度过的时间能够在文字中被保鲜”。对于我们这些读者而言,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叹她的目光之暖之新鲜。她说,那些永远新鲜的总是一些“情景”而不是故事。的确,她没有写过什么大冲大撞的剧烈事件,但我并不认为她没有经历过激荡。她把自己身上的戏剧性尽量抚平,在大浪过去之后,让读者看微风吹拂、波光粼粼。

(责任编辑:庞洁)

杨素秋 文学博士,高校教师,著有长篇纪实文学《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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