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们羽翼尚存
作者: 张华 上官文露
上官文露 文学博士,作家,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获得者。曾任北京电视台等媒体记者、主持人。2015年开始创办文学及音乐类互联网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阳光书签”“博文夜读”“那些歌儿”等节目,全网收听量逾30亿次。诗歌作品曾入选《2020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微电影剧作曾获金鸡百花奖和北京国际微电影奖等。
本文标题取自美国著名自然文学作家特丽·坦佩斯特·威廉斯(Terry Tempest Williams)的同名文学作品。T.T.威廉斯有多部自然文学著作问世,其中程虹老师翻译的《心灵的慰藉:一部非同寻常的地域与家族史》被纳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当她们羽翼尚存:聆听母亲的无言日志》是其另一部自然文学著作,由韦清琦翻译,西南师大出版社出版。2017年6月,T.T.威廉斯与布鲁克·威廉斯(Brooke Williams)夫妇,以及美国文学与环境研究学会主席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教授应邀于首都经贸大学参加了自然文学研讨会,会议期间我们与其曾有一段非常愉快的自由交流时光,特别是谈及从中国回到美国后,她即将到哈佛大学的世界宗教研究中心跟随黛安娜·艾科(Diana L. Eck)进修几个月时,T.T.威廉斯更是兴奋不已,因为10多年前的2006年我在哈佛大学,与时任这个中心主任的黛安娜·艾科教授也有不少来往和交流。随后,在参观首都经贸大学图书馆自然文学阅览室时,大家手牵起手还一起跳起了舞。
一
T.T.威廉斯出生在摩门教徒家庭,在其《当她们羽翼尚存》中曾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
“他们读着《圣经》篇章时,只有一个词占据了我的脑海:上床。我脸红了。像我这样十九岁纯洁少女的词汇里不该出现这样的字眼。我的想象力背叛了我,震惊了我,我企图清一清思绪,保持面容的纯净。可是那几个词还在不停地推挤着我:上床,上床。”这一场景充分言明了这本书的风格:反叛的、犯规的、敢言的。但它又并非是仅此而已,它有关于女性的秘密,有关于自我的表露,它极其私密又如此公然,极其私人化又如此广泛地解答和指引着每一个人。
上述场景发生于T.T.威廉斯本人婚礼的前一天,在即将举行婚礼的圣殿,这对年轻的新人正在进行一场非常庄严的个人宣誓仪式。这一年她十九岁,她和她的恋人被挑选出来当作伊甸园里第一对情侣亚当和夏娃的象征。然而在庄严与圣洁的仪式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心中不断地冒出“上床”这样一个词语,这让她满脸通红。这是一个会令人感到熟悉的场景,真正接近自我的人都终将经历这样的场景,他们终有一天将被撕裂,被自身所受的教育与内心本真之处的冲动之间的鸿沟所撕裂。这位少女所受的教育告诉她,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就是《圣经》的启蒙读本,讲述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追求贪欲会有什么后果。然而她的内心却告诉她:“夏娃的僭越恰是一种勇敢,带领我们走出花园迈向了荒野。”她写道:“夏娃咬入苹果的瞬间,她睁开双眼,自由了。她揭示了所有女人懂的真理:发出自主的声音是时常需要离叛的。我们只须保证不要离叛自己就行。”然而,发出声音,不离叛自己谈何容易,当一个女性妄图脱离他者目光的禁锢,她的体毛是不雅,她的经血是肮脏,她的欲望是不洁,她处处是错误的。
这不免会让人联想到2021年6月,创立于2005年的OCAT(华侨城当代艺术中心)上海馆的展览作品《校花》引起了巨大争议,展览创作者宋拓用录像机偷录下近5000名女大学生,并以从美到丑的顺序给每个人标上了数字排名。这便是在我们的时代女性常常遭遇的一种男性目光凝视。女性如同物品一样被评分、排名,更为恶性的结果是女性自身最终也将自己视为物品,朝着模板下的种种条件努力,以期被打到更高分值。要想不离叛自己,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你要克服被大多数人抛弃的恐惧。
二
T.T.威廉斯在《当她们羽翼尚存》中写道:“作为女人,我们对私生活默不作声,尤其对性。”在中国,的确曾有女性作家公开书写女性的私人生活。20世纪90年代的作家陈染、林白初次在文学作品里公开地谈论女人的欲望、性欲产生过程中对世界、对自己身体的感觉;2000年代卫慧、棉棉等作家更以夺人眼球的姿态谈论女人的性体验,这种写作后来被称为“身体写作”。《上海宝贝》描写女主角如何在浦江吹来的风中,脱得只剩胸衣和底裤,以刺激她那没有性能力的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女性作家在男性话语主导的叙事世界中,打破了固有的女性形象。展露欲望,就是反叛本身。但是,反叛不是终点,而只是起点,有些反叛成为超越,有些反叛成为媚俗,成为一种放纵。在这一点上,《当她们羽翼尚存》的反叛是庄重的、超越的。它公开地、严肃地谈论性,而且,谈论的是自己的、自然的。
在T.T.威廉斯看来,性是情侣间书写的秘密文字,性是世界的起源:“我们通过女人来到世界上,一个在敬畏之下被耗费、破开的女人。人类的脑袋一次在此荣光露世,在分开的双腿之间,在光亮的笔触之下,难怪女人自此得到了敬惧和崇拜。”它显现了性普遍地被快感与消费遮蔽背后的、与生命息息相关的那一层意义。她没有用痛苦的语气,却令人感到如泣如诉:“当女人允许男人进入她身体时,那不仅仅是个肉体的动作,而是屈从于这样一种可能:她的生命不再是自己的了。因为她每天都要检查子宫内有没有生命躁动的迹象,直到有了经血……假如男人懂得女人永远难忘的事情,他会以不同的方式去爱她的。”从这样的视角出发,你会理解女性这个性别的意味和内涵,还有她应有的却被掠夺的种种权利……女人的处境有时候的确是这样的,正如T.T.威廉斯引用穆利尔·卢凯泽的话说:“假如一个女人说出了她生活的实话,会怎样呢? 世界会分裂。”而当女性对外界声明她选择不生育,她需要多大的勇气,要承受多少的非议?
2020年末,阿根廷批准了堕胎合法化的法案,成为少数几个将堕胎合法化的南美洲国家之一。但在很多国家,堕胎仍是一种罪。不能够堕胎对女性意味着诸多风险,生育成本使得女性的个人发展受到极大影响,影响到她在职场是否能够走得够远,获得待遇更佳、更高阶的职位,她随时可能因为生育而改变人生轨迹……在这样的背景下,短效避孕药成为一种伟大的发明。因为它使得女性掌控了生育自主权,从而获得了稳定的工作及学习时间。在《当她们羽翼尚存》这本书中,女性对于生育控制的看法,是与个体的自由息息相关的。T.T.威廉斯的母亲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她说,“为了自由”。而T.T.威廉斯自己也心甘情愿做了节育。她说“生育控制赋予我属于自己的声音。”
三
心理学家荣格曾提出“原型”理论。原型是集体无意识——“由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性精神”的体现;神话学家坎贝尔也曾搜集无数国家的传说和神话写就了一本《千面英雄》,分析千面英雄背后同样的故事内核,总结出英雄的“原型”。“故事只有一个,虽然形式不断变化,但主题却亘古不变。”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影视剧作品翻来覆去总讲述类似主题的故事,读者观众却仍肯买账的缘故。那么T.T.威廉斯的故事也可以被看作是所有女性故事的原型:她们共同的恐惧与无畏,她们的温柔与爱。
摩门教的女性有两个重要传统:生儿育女,写日志。生育是生命的传承,日志则是精神的传承。T.T.威廉斯的母亲在54岁时离世。离世前,母亲将自己的日志留给了T.T.威廉斯,告诉她在自己走之后才能看。有那么多本日志,里面的内容会是什么呢?一个女人一生的智慧,所有问题的答案?抑或是家族的秘密,温情的信件?在她翻开之后,她愕然。因为那么多本日志,都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母亲究竟想表达什么?她倾心去聆听这无言的日志。她能听得到。在空白的纸上填满自己的一生,她便听得到母亲的心声。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她自己的同时,也是她的母亲,她的祖母。所以《当她们羽翼尚存》讲述的不止是自己的人生,还是在讲述女性与女性之间如何力量互通。如果说一个女性一生中从未有过被强暴的恐惧,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种恐惧有时可以直接转化为一种对于男性的恐惧,因为天生力量的悬殊,所以恐惧被掠夺、被强暴……。T.T.威廉斯在与一个陌生人的一次同行中,遭遇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所幸那个男人当时不慎摔倒在地,她才能够趁机逃跑。后来,她没有报案,但随即认识到这种沉默是一种暴力。那个男人的斧子可能在另一处荒野威胁着另一个熟睡的女人。“当一个女人缄口不言时,其他女人就会受到伤害。”T.T.威廉斯还写道:“每当我听说年轻女子失踪,有可能被谋杀却不见尸首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约瑟夫和我的沉默的暴力。”这又不免让人想起震惊世界的日本女性伊藤诗织。她是日本第一位公开自己的长相和姓名去控诉性侵案件的女性,她发表著作《黑箱》,在曝光了一场私人受害的同时打破了日本对性侵话题的沉默。她的不沉默,无疑意义重大。“无论男人女人,在道出心声时便意味着打破禁忌。”很多时候,真实即被禁忌,因为笼罩在我们上空的教育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让我们成为乖驯的、便于管理的人。那些恐吓人的指责辞令,是为了让世界充满完美的假象,也是出于指责者的脆弱——他们无法接受生活的其他面貌,他们最恐惧之事便是与他人不同。是阅读拯救了T.T.威廉斯,她在正确的时候读到了正确的书,或许也正如你此刻在阅读关于她的文字。
在T.T.威廉斯《当她们羽翼尚存》这本书中,关于人的书写一直是与自然界相关联的。人类生于流动而非固化之物,海洋令人想起“破羊水”,作为母亲的海洋,是一种既给予安慰又不乏破坏的创生力量。而那些从童年时代走过的水路流入了T.T.威廉斯的血脉,登过的山成为了全家人的脊骨,荒野的元素与生命融为一体。鸟的鸣叫成为T.T.威廉斯所熟知的方言,她也将鸟儿作为自己一生的指南针,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本书会被命名为《当她们羽翼尚存》。女性总要面临这样的问题,她有没有勇气另辟蹊径,与自身的教养之路背道而驰,与女性的传统角色决裂呢?就像译者韦清琦在译后记中以充满情感的笔触说到的那样,“这本书的核心符码即为羽翼奋击的鸟儿,这一美丽的意象与女性的心灵与肉体在解放道路上的起舞的关联是不言而喻的。”T.T.威廉斯自小所受的荒野教育让她可以聆听到人类文明社会规训之外的、自己内在的心声,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是唯一需要遵从的权威。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书中看到,艺术家们会那样努力地保护荒野,他们联合出书、签名,为国会保护荒野法案的通过做出努力。因为人类精神永恒的栖息地不是斑斓放肆却空洞无比的城市,而是那枯寂无边却为思想和灵魂提供源源不断滋养的荒野。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