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二七广场考古纪实

作者: 刘文科

缘  起

那一年,听闻二七广场附近的东方红电影院要拆掉了,心中不免荡起几分惋惜,虽说不是郑州本土人士,但是,往来于郑州大街小巷之间,难免不经意地撞见,破旧的外表与高速发展的都市气质有些不太相符。但是,它对郑州人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这里盛放着他们靓丽的青春,储存着他们年少的欢乐,他们曾在这里仰望星空,也曾在这里瞭望世界。这座古朴的电影院就是郑州这座城市记忆的存放点。其实,除了电影院,那些古代的建筑都曾是历史的见证者,因此,我对它们总会生起几分尊敬,几分爱戴。正如一个笑话所讲 “聪明的女生一定要嫁给考古学家,因为,年纪越大,他们会越喜欢”。话虽如此,我们是要保留古老的东西,留住城市的根脉。但是考古学家的胳膊终究抱不住所有的喜欢,人类的进程是走向未来,城市的车轮终究是向前的,我们也要不断地向前走,让城市活在当下。

那一天,秋风乍起,手持一纸红头文件,我们一行人来到东方红电影院旧址时,机械化作业给予人类选择与思考的时空非常有限,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片拆除后的下凹空地,下沉的地表与四周高耸的蓝色围挡相比,显得拆迁区空旷且辽远,围挡下的乔灌木郁郁葱葱,杂乱无章地野蛮生长,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面对这辽阔的工地,葱蕤的生命,我们一行人,感到并不轻松,恰如生命的两面,总是悲喜交加。为了城市的发展,这块地已被重新规划,考古勘探工作中,发现了大量商代遗存与古代墓葬。最关键的是,在拟建区内发现了大面积夯土遗存!这样的勘探结果,可谓几家欢喜几家忧。建设用地位于郑州商城外城墙附近,根据现有文物保护规划,郑州商城西城墙恰好穿过这片建设用地,这一区域属于郑州商城二类建设监控地带,文保范围内发现城墙,自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大惊小怪。令人费解的是,这条夯土城墙分布的并不均匀,而且仅局部分布,并没有成条状分布,这样的城墙又让人生疑。面对这种复杂情况,国家文物局综合考虑,令省文物局对这一区域发现的夯土进行定点试掘,以确定夯土墙的范围、分布与性质。正是这样的缘起,我们一行人,初来这个工地,顿感压力在肩,这就是这次发掘最初的模样。

那天,我在考古发掘总日记上,写下了“2017年9月25日。二七广场考古工地项目开工,编号2017ZEL”,一场寻找商代城墙的发现之旅随之开启。

城墙疑踪

这个工地涉及国家级文保单位,国家、省、市文物局和我们单位都对这次试掘非常重视,通过谨慎的研究和综合考虑,院领导让单位商周组大牛姜楠同志任领队,由我作为执行领队,技术员的配备也是深思熟虑,抽调了有丰富田野考古经验的王广才和年轻新秀邓燕两位同志做技术员,这样的队伍可谓年龄结构老中青,技术力量也是呱呱叫。国庆节前,我们试掘小队进驻了二七广场考古工地。根据勘探所见夯土分布的范围,我们一南一北,布了两条东西向的探沟,规格3米×35米,试图用这两条探沟解决夯土分布范围、结构、性质与时代的问题。为了排除外界的干扰,选择北侧探沟时,我们尽可能将其排布于北部混凝土桩分布区。当时,我认为这一区域的地层与堆积除了水泥桩的扰动外,其他干扰因素会很少。所幸,北侧探沟在混凝土桩林立的逼仄空间里得以顺利放线。线刚放完,未挖几天,技术员就只剩王广才一人了,年轻的小邓请假回家了,年轻同志,新婚燕尔,离别总是不太好呀。

由于是试掘,因此,工地进展比较慢,揭开覆土后,两条探沟的模样就立马显现了出来。南侧探沟,编号TG1,表现出表里如一,开口层的土质与下清土层基本一致,均为黄色粉砂状生土。这样的地层堆积,顿时让整个发掘小组心如死灰。正当大家情绪非常低落时,北侧探沟,编号TG2的西侧,则出现了大面积灰土,并且成层状分布,这些灰土的出现,让我们多少有些欣慰,也带来了希望,于是工作重心向北侧倾斜。随着工作的开展,北侧探沟内的文化层堆积日益明显,但是,地层堆积看似成层分布,却与夯土的堆积存在一定的差异。一般来说,夯土的土质、土色上下一致,并且成层分布,土质坚硬且密实,层层相接处,多有夯窝。而我们清理TG2西侧的疑似夯土堆积时,文化堆积却表现的非常奇特,与夯土相似,又不完全相同。首先,堆积看似分层,但是颜色差异很大,上下衔接层的颜色差异明显,灰一层,褐一层。堆积方式也不同,地层相接处,分层明显,土质坚硬、密实,但是未见夯打的痕迹,比如夯窝。此外,有一种怪异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地层中发现了大量的商代陶片。商代城墙堆积中,发现商代的各种陶片,是正常堆积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文化堆积中的陶片数量过多,且形制较大,就有点匪夷所思。毕竟,在夯具强大压力下,能够苟且偷生,不粉身碎骨,能全身而退者终究是少数。因此,地层中不同材质的商代大块陶片密集出土,加之未发现夯窝,顿时让我们对片块勘探所见的疑似夯土区域的堆积产生了怀疑。

工作在质疑中不断向前推进,值得庆幸的是,两条探沟的东侧均发现了两座墓葬,其中,南侧的两座,墓道完全显露,经过扩方,基本确定了墓葬整体范围,那是两座平行分布的汉代墓葬,坐南朝北。这两座墓葬出在王广才师傅负责的探沟里,按照惯例,他就直接负责了这两座墓葬的发掘与清理。而北侧探沟中的两座墓葬,显现出的仅是墓葬的墓室位置,为了找全墓葬的分布范围,在混凝土中间,大费周章,甚是折腾人,经过好几天的奋斗,我们终于搞清了墓葬的分布范围与形制,令我们诧异的是,北侧的两座墓葬,墓室虽为平行状态,但在墓道位置,西侧墓葬的墓道向东呈拐弯状偏向,并与东侧墓道连为一起。负责人邓燕便来问我,这个墓道何故如此?看着她疑惑的表情,我便问她:“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她点点头。随后,我便告诉她,这或是汉代流行的夫妻合葬墓的一种合葬方式。男女问题是人类社会经久不衰的热点,男女合葬也是古代墓葬中永恒的话题,从史前到明清都在流行,只是埋葬与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听完后,邓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她还是慨叹了一句:“唉,这又何必呢,如此大费周章,活着的时候,在一起都未必快乐,在死后还要在一起,真累呀。”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连忙说道:“生活是个漫长的过程,其实还是幸福更多一些。”

随着工作的进展,北侧探沟中的灰土堆积已经大部显现出来,这个已被清理出来的遗迹,进一步确认了我们最初的判断,这种文化堆积很可能不是夯土。如果不是夯土,那又会是什么呢?那天,我站在探沟一侧,看着规整的东西两壁,坑内堆积成层且有陶片出土,但又不是城墙的基槽,又会是什么呢?突然灵光一现:“壕沟!”两字跳入我的脑海,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想到这里,我连忙跳进探沟中,用手铲刮了刮堆积的边缘,进一步确认了这个遗迹几个关键性位置。遗迹属性的这个发现,也得到了领队姜楠的认可。基于夯土墙体(基槽)变壕沟的发现,我们在坚持原有发掘计划的同时,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作任务,对发掘区内的四壁进行挂剖,如果这处遗迹真是城墙壕沟,那么城墙就一定在附近,并且会在工地下清后的四壁上有所显现。于是,吴金涛同志被抽调过来,承担了这项重要工作,通过对四壁剖面大范围地刮剖,我们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探沟中的遗迹是灰沟,原本疑似的夯土墙应该就是灰沟内的文化堆积;探沟中的四座墓葬是新莽时期的遗存。

随着工作的开展,日子将临隆冬,我们的工作在肯定与否定中来回摇摆,生活也在希望与失望中来回横跳。终于,一个初冬的上午,我们迎来了专家组的检查,这是国家文物局对工地质量把控的关键一步。那天来的专家,都是国内早已名满江湖的大学者,这些专家在河南和商周考古深耕多年,且多有建树。专家组在现场对发掘的遗迹进行了检查,并对出土的器物进行比对。在听取了我们的工作汇报后,专家组对我们的发掘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认同了我们发掘小组的结论,并且认为,该区域可以进一步开展工作,以确定遗址区内其他遗迹的属性与年代。结合专家组的建议,就在我们积极向国家文物局汇报的时候,一场大雪来临了,在这场大雪中,我们暂停了野外工作,转入了室内整理。一个冬天挖出来的陶片,除了墓葬中的器物粘对起来的较多外,灰沟出土的陶片,多不成器,这样的结果恰如我们的城墙之旅,无功而返。

全面发掘启动

2018年秋,我们几近快忘却二七广场的发掘事宜,国家文物局的批文终于到了,批准了我们全面发掘的申请,并再三叮嘱我们注意重要遗迹现象,时刻上报发掘情况。

又是一个深秋季节,我们的队伍又回到了二七广场这热闹非凡的区域。发掘现场与墙外繁华的街道、拥挤的人群相比,着实冷清不少,加之一年的搁置,有些区域的草木仍在肆意地疯长。这次队伍进场时,我们一共是七个人,我、邓燕、黄晨、王笑笑、黄静铃、程方和刘心怡,后四人是山东过来实习的学生,单位鉴于她们需要过田野考古关,就派她们四人来二七广场这个遗迹较多的工地,以满足她们的实习要求。于是,我就指派邓燕负责这几个女生的日常工作、学习。因为,我一直觉得邓燕是好孩子,这个来自关中西府的农家儿女,善良、单纯、质朴、勤奋。她有着关中地区朴素的情感与操守,她秉持这种高尚的情怀在工作中实施着自己的节奏,颇具古风的做事方法,有时会显得不近人情,不太适合当今的世下,那样,对自己过于苛刻,会让自己活得很累。也许,是她工作的样子常常会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曾经无枝可依的浪子。让她做学生们的带路人,我是想让这些娃娃们在有一天,突然想起曾经的这段经历,她们的大姐头没有把她们带到邪路上去。即使这样,在一个冬月的上午,我接到黄静玲的电话,电话那边哭的是梨花带雨,竟无语凝噎,无法言说,在其平静之后,我才搞清楚,因为她做了件冒风险的事情,被邓燕及时制止并批评了几句。因为此女天生腼腆,加之后怕,面对这种事情便瞬间崩溃。

这种工地,因为前期的建筑层比较厚,文化层前期早已破坏,加之后期清理建筑层时,也多有损伤,这里的文化层基本不见,发掘起来,并不费劲。尽管地层堆积不好,我们还是严格遵守国家文物局的要求,按照探方法对工地进行了布方,科学发掘。而工地上,我们必须面对的主要问题就是遗迹数量众多,埋葬深。通过初步发掘,我们发现有些商代灰坑的深度可达6至7米,这样的深度,让我们在安全上出现了很大压力,如果要保持灰坑的原状态,那么商代方形灰坑越往下越小,对发掘带来很大不便,若将人置于7米下的竖井中作业,如果发生垮塌,后果将不堪设想。面对这种情况,我们采用边发掘、边扩方的方法,在已经不断下清的过程中,逐渐扩方,通过扩方,我们可以在安全的防护下,逐渐清理遗迹内堆积。同时,这一区域的汉代墓葬也非常的深,多在4米左右,更有甚者,在6至7米左右。鉴于我们挖灰坑的方法,我们对墓葬也采取了这种方式,这样在清理起来,尽管有些费事,但是,安全系数却很高。

相比于其他的考古基建项目,我们的这个项目不仅仅在技术上有较高的要求,是国家文物局关注的重点项目,同时,在理论上也有高标准,工地上四个嗷嗷待哺的实习生,她们的性格差异很大,王笑笑同学果敢大胆,黄静玲谨慎细心,程方内向寡言,刘心怡文静默然。虽然四人各有性格,但是终究是实习生,相比于其他成熟的技术员,这些来实习的学生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高要求,毕竟,作为她们的实习老师,不仅仅要告诉她们怎么做?并且也要告诉她们为什么?当凡事都必须有个“为什么”的时候,我顿时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加之学生们对于知识的渴望,她们对工地所有的事情都觉得新鲜,都感到好奇,并且会时常提出问题,有些问题我们尚可以应对,但是对有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们也时常不知该如何回复。看见汉代的人骨,就会问:“这些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他们的骨头为啥这么粗?”“他(她)的腿为什么这样细呀?”这些无厘头的问题正中我知识盲点,我便不敢再说话,害怕说错话,给了她们不正确的答案,免得误人子弟,那种纠结常会让我这个须眉大汉变得有些像裹脚的女人,不敢迈开步子前进。为了解决这些女同学的问题,我们只好在田野工作中开办了临时的理论培训班,通过讲授考古理论知识和田野技能,来规范问题的出处与方向,通过这样的方式,终于把这些脱缰的野马拽回她们原本该待的地方。

2018年的考古工作在时间的流逝中,迎来隆冬季节,当大雪覆盖着整个工地的时候,四野皆被大雪掩盖,只有那些被清理完的遗迹,就像一个个眼睛,张望着苍穹,打量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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