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危机

作者: 徐兆寿

大约十三年前的一天,一个神秘老人的出现改变了我写作与研究的历程,且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天,我给学生讲孔子六经中的《春秋》,讲完后准备离开。一个老人从教室后面来到了我面前,他满面笑容,看着我说,徐教授,我能请教几个问题吗?

他大约六十多岁,我惊讶地问他,您一直在后面听课吗?

他笑着说,我都听了您的六节课了。

我更为惊讶。这是一门大课,学生很多,有很多根本就不是选这门课的同学,听课的人五花八门,社会上的人也很多。我便看着他,微笑着等待他的提问。

他说,孔子为什么认为麒麟没了,他也停止了《春秋》的整理?

我笑着说,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圣人一类的人,文王以来的学问在他身上,遇到任何困难他都无所动,因为他相信天不会让他灭亡的,可是麒麟是瑞象之物,麒麟死,意味着圣人也要死了。所以他准备死亡。

他继续笑着说,丽天垂象,您的意思是他听到了天的启示,那么,他认为的天是什么呢?

我犹豫地呢喃着,天,天是……一句话说不清楚。因为我后面还有事情,要想在这么短的时候内给他说清楚我对天的认识实在太难了。

他看着我的表现,试图捕捉我的内心,最后大概他看出了我的无奈,便说,您第一讲讲的是《诗经》,虽然只是大概,但我觉得很好,关键是我特别赞成您说《论语》只是了解孔子的一扇窗口,孔子真正的思想分散在六经之中。这是近百年以来我听到关于孔子的一个很好的回答。不过,我在听您第五讲《周易》时发现,您可能对《周易》并不是太熟悉,尤其是术数不熟悉,所以您可能对自然规律不了解,那么讲《周易》大多都是理性的分析,与西方哲学差不多。因为这些原因,我听了您讲《礼记》部分的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啊,我就直说了,有些照本宣科的意思……您千万别生气啊。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我强压着不满的情绪,低着头说,是的,术数我不会,那都是迷信。2005年我给学生们讲中国传统文化时,我还没有把《周易》归入到孔子的思想体系中,只是觉得它是群经之首,中国所有的思想都源自于它,不能不研究,但学生一个问题就把我撂倒了。他问,老师,您会打卦吗?我当时的回答很粗暴,我说那是迷信。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因为我开始接触这些方法了,但并不熟悉,所以想法慢慢变了。一阴一阳之谓道,知识也一样,有阳知,就有阴知。阳的知识是能讲出来且能用科学证明或观测到的,是关于物质规律的,可以在实验室里进行测量的;可是阴的知识只能意会,无法言说,更难以证明,存之而不论。这大概就是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原因。

他听了后更加谦卑地说,不是不是,徐教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您还是把《周易》当成无法言说的东西了。如果您有时间,我倒是可以给您推荐一些书。您有很高的天赋,肯定一学就会。

我的心里还多少有一些骄傲,我怎么能看他给我推荐的书呢?我看的都是经典,他们这类人看的肯定都是地摊书什么的。所以我嘴里嘟囔着,有些不置可否。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骄傲,便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好意思,徐教授,在您这样的大教授面前,我肯定是乱说话了。我的意思是要讲礼法,得首先学会易。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礼与易有什么关系?礼不就是圣人制定的吗?

他谦卑地说,对,圣人制礼,但也得有方法论啊,他们又凭什么制定礼仪呢?为什么是男左女右?为什么周公要设置三百六十个官职?等等。

我一时语塞。他抱歉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比您大十多岁吧?嗯,差不多。我就以岁数卖老了。我是开书店的,我的父亲就是开书店的,我从十岁左右就常常去书店打工,后来没考上大学就和父亲一起开书店了。五十多年来,就爱读书,我翻过很多书,后来尤其爱读与易相关的书。为什么呢?因为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知识没有来路,不牢固,只有中国人的知识是确定的,但现在乱了。知识已经丧乱了,知识的危机已然来临。

我点点头,说道,是的,早在2004年,我读到了雅斯贝尔斯的《大哲学家》一书,其中讲到释迦牟尼时他认为,释迦牟尼当时认为整个国家和地区的知识乱了,知识产生了巨大的危机,人们不相信了,所以他要揭示根本性的知识和彻底的真理。

他笑道,哇,我和您一样都看过这本书,不过我看得更早一些。在我看来,整个轴心时代的知识都产生了危机,需要重新创立知识思想体系,所以世界各地出现了一批圣人。

我不得不抬头认真地看一下这位老人,只见他六十多快七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很深邃,一直在谦卑地微笑着,有些瘦,但不弱。他的身板有些弯曲,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布袋。他弯曲着身子,更加谦卑地说,我没上过大学,但读了不少的书,我很羡慕您这样的大学教授,可以讲授自己的思想,影响青年一代。

我笑了笑,已经不那么反感他了。他笑着说,我的书店就在宝石花路上,去年搬到这里来的。您有空可去我书店看看。

我吃惊地看着他。自从有了网络以来,我基本上不怎么买书了。书店里也不大愿意去转,因为一进去就看见两类书:一类是时下最时髦的书,成功学、网络小说、通俗文学、流行书;另一类则是中外经典。前一类书我看不上,从不看一眼,而后一类书,永远都是那些人,我看着有些生气,总觉得此生就这样结束了,但却挤不进他们中间。所以我已经有好多年不逛书店了,他的书店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在哪里?一年多了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

他见我在打发他走,便谦卑地说,可以留一下您的手机号吗?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请教您一下。您放心,我不会经常打扰您的。

我以为他会很快给我打电话,但没有。整个一学期很忙,我不停地飞天南海北,不停地参加各类学术会议。很快暑假了,我也准备要写作了。爱人带着孩子去了老家,我一个人静静地在写一部小说。傍晚的时候,我散步去科教城西门外宝石花路上的一家牛肉面馆吃饭,那家的牛肉面不怎么样,但烩面和炒面片享誉安宁区。吃饭的人很多,所以我总是在七点半后才去,那时基本上不排队了。

这一天,我要了一碗烩面,又要了二两牛肉,吃得有点饱,便闲逛。突然就想起那个老人。我一边走一边努力想着他当时给我说的书店的名字,半条街都走完了,还想不起来,突然看见在眼镜店旁边有一家名为“不世斋”的店,确定就是这个名字,但它半掩着门,不像是书店。记得以前这里是一个卖仿奢侈品的小店,很多年轻人都曾到这里来买他们买不到的好东西。我们家也买过一些小东西。那么火的店什么时候没了呢?事物的生灭真的是难以捉摸。

我推门进去,店里空无一人。屋子的两面墙边放着两排书架,中间又立了两排书架。看看书架上,都是些成功学方面的书籍,还有就是古今中外的社科经典和科学著作,没有流行文学类和少儿类的东西。怪不得没人来,都是些冷门的东西。再往里面,书的内容都是些与《周易》、风水、装饰一类相关的书。我咳嗽了一声,也没人搭理,便再往里走。在屋子的最深处,有一间屋子,半掩着门。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请进。我推门一看,那位老人在里面,对面坐着一位中年人。

他见我来,高兴地说,您终于来了,来,坐坐坐。我一看,屋子虽不大,但有办公室,也有茶台。我坐在茶台前,他递过一杯茶来说,我知道今晚要来一位贵客,所以一直等着,这是新沏的红茶,您尝尝。

我笑笑,贵客肯定不是我。

他笑着说,也许吧,我们一边聊,一边再等等。

我喝了一口,笑道,您怎么会知道今晚会来一位贵客?

他说,我店里有一只猫,平时我六点关门前,它一定会来,日日都是,只有今天,它还没来,告诉我不能关门。我又担心它会不会出问题,打了一卦,它很安全,但卦中出现了一位官鬼,显示戌时出现。本来官鬼出现,小猫会有问题,但既然现在它很旺相,没事,那么,就一定会有一个贵人要来。只是我不知是谁。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笑道,我肯定不是。咱俩又没什么事要做,相互也没什么所求,岂为贵人?难道不是您面前的这位客人?

他笑道,这是我的朋友,他的确是从西宁来的,但他是申时就到,现在该去坐高铁了。

那位朋友笑道,是啊,既然有贵客来临,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就走了。我们继续喝茶。这时,小猫忽然来了。

他怜爱地叫它,吉祥。

只见吉祥依偎在他的腿前,喵喵地叫着。他叫它并抱在怀里,又跟我说话。

这只猫是我开书店时来的,嘴里叼着一张纸,可能是某个朋友给我送的花篮上的祝福语。它把那张纸叼着,一直对着我叫,我便从它嘴里取了来看,上面写着两个字,吉祥。下午下班准备关门时,它又来了,跳到书架上面不下来。我就收留了它,与它为伴。我基本上也不给它吃的,这条街上吃的东西太多,不用我给。但它天天来,在我关门前准时来,从未有一天错过。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送来的,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名字,便按那张纸条上的字叫它吉祥。

晚上它怎么办?我也养猫,夜里很为它担心。

他说,我开着窗户呢,它其实可随便出去,不用每天六点前来。

我奇怪地笑笑,看着吉祥道,真是奇怪。

他又把一张纸条给我,上面画着一个卦象。他指着上面的东西说道,您看这是子孙持世,日子合适,偏偏有官鬼出现。

我笑道,我不懂这些。

他看了看我,犹豫地说道,您如果想学习一下的话,我可给您简单地说一下。您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一学即会,只是不知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我心里一动,说道,您那天告诉我说不玩打卦,就不懂阴阳五行的运行,更不懂天道运转,自然也就不知圣人为何制礼作乐。我在新世纪初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假设和悖论中的世界》。在我看来,一切礼法、制度都是人们约定俗成的,是为了某个目的而约定的,大概没有多少真正的道理,或者说,时过境迁就会有新的约定,原来的约定就废除了。您看摩西与上帝约定的十条,不就是为统治当时的希伯来人而定下的规矩吗?我们的中庸之道不也是谋求一个中和的状态吗?难道有不可违背的天理存在?天理在哪里?即使有,它是不是也是一些人制定的?

老人看着我,不住地点头,是的,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并不去回答他。我想这个问题难道他知道,不就是向来如此吗?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笑道,是不是您觉得向来如此?

我惊讶地看了看他的脸,他并不看我,而是摸着吉祥说道,是人们不知道天道的结果,是人们不信天道的结果。没有了永恒不变的天道,人道当然就由人说了算。

我更为惊讶,说道,人人都说这样的话,可是谁能说清楚天道是什么?

他一边给我倒茶,一边缓缓地说,您啊。

我差点跳起来,问道,您说什么?我?我怎么能知道?又怎么给人讲清楚?

他说,因为您在寻找。

我突然无语。是啊,我在寻找,但怎么可能是他这样的人告诉我真理。我摇着头,又点着头。

他说,我送您两本书。这一本是学习打卦的。要真正了解自然之道和道法自然的原理,得从日常生活中了解,那么这个方法是最有效的。不过,有一点,不要给他人打卦,只给自己或家人打卦,用于了解天道,不用于其他,也以免给您带来祸端。孔子晚年经常读《易》,就是这个道理。还有一点,学习得深了,熟了,就不用老是打卦了。天地的消息您自然就能知道。再送您另一本书,是介绍时间和空间的,这个作者我们都不熟悉,但他把我们的天干地支的时空法与今天的科学对应了起来,使其成为科学方法,当然,这也只是入门书籍,等您学会运用这些时,可能觉得它还是浅了,就当现在用的方便法门吧。

我接过两本书,一本已经没有封面了,不知书名,也不知作者,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他看了看说道,都是我几十年写的,您刚开始不用看的,后面等您学会后可看一下,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另一本书有封面,作者名字也在,但没听说过。

他又从桌子上拿起刚刚与他朋友打卦用的三个铜钱,说道,这三个铜钱也一并送您,挺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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