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
作者: 黄立宇我是马林,县医院职工食堂的面点师。
虽然薪水无多,好在清闲,我有事没事就倚在后厨门边,看隔壁洗衣房的女工们在对面草坡上忙碌,连成一片的白色被单和白大褂在午后的风中漫舞,送来阵阵皂香。
江月娥远远地看着我,她不叫我马林,偏偏要弃简从繁地叫我马铃薯。好吧,马铃薯就马铃薯,它跟土豆、洋芋、山药蛋蛋不一样,这是学名,闪烁着科学的光芒。她叫我马铃薯,大家也跟着这么叫。我听得出来,江月娥爱吃土豆。其实,南方人并不懂土豆,好在土豆这东西并不深奥。那天我给江月娥炒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她就懂了。改天我又给她做了凉拌土豆丝,她又懂了。她的惊艳表情令我受用至今。我告诉她,我的家乡盛产土豆,土豆有十几种做法。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江月娥是否因此懂了我的心思。
我对江月娥说,你过来呀。
她手里拿着一叠洗净的被单,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她的胸脯上,照在她拿着的那叠洗净的被单上。江月娥说,我不过来,我要到病房送被单去呢!
我说,我有事跟你说。
江月娥扭扭捏捏地不肯过来,什么事啊?
我说,你过来,我真有事跟你说。
江月娥探望了一下洗衣房内的动静,像一只猫那样走了过来。
什么呀,马铃薯?
我说,人家都说你看上了外科的梁医生。
江月娥立即像兔子一般跑远了。
我家在北方农村,老爹是电工,一到农忙时节就见不到他的人影。有一次他差点死在电线杆上,他在上面不小心触电了,是他的徒弟把他救活的。他一直想把他的电工技艺传给我,我说,还是算了,如果我是你的徒弟,你就死定了。
我有我的梦想,我一直盘算着,开一家面食店,如果老板娘是江月娥的话,那简直他娘的太美了。所以,退而求其次,我也蛮喜欢这里,阳光、草坡、快活的洗衣妇。大家都是临时工,她们都是从附近农村来的。我倒像一个纨绔子弟,看一大帮佣人愉快地劳动,我不给她们添乱,不时地递上几句笑话逗她们乐乐。如果我愿意,偶尔也会替她们把一条条洗净的被单折叠好。
现在,我倚着墙边抽烟,看着女工们如何忙碌地在一根根由旧木桩相连的绞绳上展开她们手中的被单。被单在风中鼓起,承接着阳光和风,像拍肥皂广告似的。此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婴儿般的宁静、温馨和遐想。有时候我会躺在草坡上,像昆虫那样长时间地观察白色的被单下面那双颀长、结实的小腿。
这样的小腿肯定长在好姑娘江月娥的身上。
江月娥是洗衣房里唯一的年轻女性,她那健康的体魄、油黑的肤色、开朗的性格、简单的思想,还有她动不动卷起袖口的勤劳模样,都让我想入非非。
这时候,江月娥到外科送被单去了。凡有外科的东西,她总是急吼吼地送去,她就这样傻乎乎地爱上了外科那个眼神迟钝的梁医生。
洗衣工们纷纷传说着这件事,她们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总是显得非常可疑。一方面她们对江月娥旁敲侧击,暗示像她这样身份低贱的农村姑娘,为一个外科医生动心思有点匪夷所思;另一方面又觉得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要娶江月娥,基本上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们说起来言辞恳切,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呀你呀,马铃薯。
医院外面有一条肮脏的河流。在县医院初创时期,女工们就是在这里洗干净每一条被单的。后来她们用上了自来水、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烘干机超负荷运转,所以天气好的时候,她们还是喜欢拿出去晾晒,沿袭她们多年的工作习惯。
她们除了偶尔怀念当年一次次把被单抛向河面的舒畅感,差不多把窗户外面的这条河给忘了。现在河面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水草,如果扔一块石头下去,通常看不到飞溅的水花,凝滞的水面就像咽下一样东西,随后的水声,顶多像打了一记饱嗝。
那天,河对岸出现许多警车,警察请来一群民工,民工们从一辆大卡车上卸下许多沙袋,很快就把河的两端给堵死了,他们开始清理浮在河面的水草。接着又来了四辆红色的消防车,准备把河水抽干,一根根粗壮的橡皮水管像蟒蛇一样游到了水里,沉寂多年的河面出现了漩涡。我有点兴奋,警察把手指向哪里,我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从对岸围观者的高声议论中,我大致弄清楚了这桩碎尸案的来龙去脉。
下午三点,河对岸依然聚集着不少人。我有点遗憾地对上午没来上班的江月娥说,那条腐烂的大腿你没有看到,已经被他们拿走了。我像描述一碗肉汤一样向她描述了我目击的情景,江月娥紧捂自己的耳朵说,我不要听,不要听!她佯装惊惧的叫声是令人鼓舞的,我描绘得更加有声有色。江月娥嘟哝说,我要做噩梦的,马铃薯。
天色向晚,消防车还在不停地抽水。因为最近这座城市正闹着水荒,不少过路人以为正在为城市供水大伤脑筋的市政府要在这河水里做文章。他们说,这么脏的水怎么喝啊?有人说怎么不能喝,还是人肉汤呢!围观的人统统笑起来。
河水马上就要被抽干了,几个警察迫不及待地跳到河里去了,泥浆四溅。一位围观者说,他们在寻找一只右手,左手已经找到了,现在还差一只右手。
江月娥想了想对我说,万一捞上来又是一只左手呢?
老爹催我回家相亲,老爹说,钱我都替你备好了。我支吾了半天,总算把电话搁下了。这个时候,我就想见到江月娥,她是我的定心丸。洗衣房里不见她的身影,整个下午我都没怎么见她,见不到她,我的心里就发慌,这跟饿的感觉有点类似。我到厨房里拿了一个馒头,我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到处闲逛。
几天前,江月娥的一个同村的年轻人在工厂里受了伤,因为江月娥的这层关系,这个年轻人在医院得到了很好的照应。医院无疑是这座县城的制高点,乡亲们打一个喷嚏就会想到他们的江月娥。江月娥是以前在这里住院的时候,喜欢上这个地方的。她喜欢闻病房里那股淡淡的来苏味,欣赏端着药盘走路的护士和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要知道,那些通常只在帽沿和口罩之间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是很难打交道的,但江月娥却非常难得地在他们中间结下了极好的人缘。那天,随农用车一块来的乡亲们,一边把担架扛进急诊室,一边派人风风火火地直奔洗衣房,去找他们的好姑娘江月娥。他们就是这样理解这个世界的。
我逛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碰到了外科大夫梁医生。他刚做完手术,每次做完手术,他就会到小卖部吃上海蛋卷,他是上海蛋卷爱好者。梁医生的前额长得像恐龙蛋,皮肤白皙,目光迟钝,潮湿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此刻,他一个人靠在墙角,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上海蛋卷,神情过于专注。我都听得到上海蛋卷在他牙齿里一点点塌陷的声音。
这时,一个托着药盘的护士小姐走过来跟他揶揄道,刚才江月娥来找过你。
梁医生说,江月娥是谁?
护士小姐掩笑道,梁医生你别跟我装蒜,谁不知道你啊?
我听着如芒在背,一个馒头根本止不住我心里的慌。
后来,我在门诊大楼后面的紫藤架下,远远地看到了江月娥,她正在和一个前来检查身体的同乡妹子说话,她告诉江月娥一件令她费解的事,既然B超都已经做了,为什么那个男医生还要摸她的乳房?我一听就知道她的乳腺出了问题,这就是在医院待久了的好处。可是江月娥不知道,她到底有些吃不太准,她的乳房好得很,从来没有看过医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位同乡的困惑,不过她的第一反应,总是试图维护这家医院的尊严。
我听到她对那个姑娘说,他们是医生呢,医生什么地方不好摸呢?
太阳出奇的好,到处是春光明媚的样子。
河边碎尸案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它在人们心中投下的阴影正在渐渐隐退。
我看见小个子院长吃完早餐,正好从食堂拐出来,看起来他心情不坏。小个子院长是本地著名的外科专家,由于长期的手术室生涯,使他有了一个同样著名的习惯动作:老是用两肘去夹一下感觉上时刻要掉下来的裤腰——手术裤通常是在十分仓促的情况下由护士小姐系上去的。这个时候,有个警察在办公室主任的陪同下,来到小个子院长的面前。无论警察跟他说什么,他老是要去夹一下裤子,这可能让警察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了怠慢。
等我再回头看去,院长和警察已经在一条展开的被单后面了,我只看到他们的皮鞋,以及像桅杆一样出现在被单上方的一根手指。这根手指肯定是小个子院长的手指,如果是警察的,我看到的该是一只胳臂。小个子院长把他的手指不屈地指向天空,他在维护他手下的医院的尊严。我听到院长在说,这不可能!
这天上午,许多人被叫到院部办公室谈话。大家议论纷纷,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警察在河里又捞到了什么,他们只是猜测。有人坚称,公安局又捞起一只左手。大家看看自己的左手,又赶紧放下了。他们说,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只左手?我的脸色刷地白了,这帮蠢猪,两只左手意味着被谋杀的是两个人,除了那个无名男尸,另外还有一个。
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到医院来了——我回忆起昨天傍晚的情景,我站在河边跟江月娥说,他们在寻找一只右手,左手已经找到了,现在还差一只右手。这时江月娥随口说了句,万一捞上来又是一只左手呢 ?当时大家都笑了,只有一个人没有笑,这个人就是警察,他正在泥浆四溅的河里捞东西,这时候他缓缓地转过来,盯了江月娥一眼。
这个警察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往圆珠笔芯哈了一口气说,叫什么名字?
马林,不过这里的人都叫我马铃薯。
为什么叫你马铃薯?
可能,也许,因为我叫马林吧?
警察说,前天在河里打捞的时候,你是否在场?
我在场。
你是否记得,昨天你说警察在找一只右手,左手已经找到了,现在还差一只右手。然后你身边的一个姑娘说,万一摸上来又是一只左手呢?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心里大惊,可怜的江月娥,警察完全是冲着她来的。虽然这会儿警方还没有惊动她,这正是凶险所在。我沉默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坐姿,心中涌起天大的事也要替她顶过去的气概,或许也有点悲壮。我说,不对,这句话是我说的,她没有说过。
警察盯了我半天。他说,好吧,那你怎么知道捞上来会是一只左手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捞上来是左手还是右手?我想也没有想过,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我是说万一,不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
你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怕你们啊,万一又摸到一只左手。打个摸奖的比方,这么多人去摸奖,顶多也就摸个毛巾、牙刷什么的。那只多出来的左手,就好比是摸了个特等奖。
警察说,你严肃一点。
我说,我挺严肃的。
听说你有点喜欢江月娥?警察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说,喜欢又咋地?这个不犯法吧?
警察说,不犯法,但是你替她说了谎,实际上,这句话就是江月娥说的。
是的,这句话是江月娥说的,我无法挽回这一事实。我死皮赖脸地坐在那里,身体都快从椅子上滑下来了。
警察说,你给我坐好。
我对警察说,一个城里的案件,你们拿一个乡下姑娘起什么劲?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为什么要说谎?我重新让自己坐正。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她,我爱她,我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的委屈。我终于说出来了,太好了,可惜江月娥没有听到,她正在门外等待下一轮的传唤,她即使听到也没有什么,她心里只有那个吃上海蛋卷的梁医生。
洗衣工们纷纷围过来向我打听,警察都问了你什么?大家七嘴八舌的。
有个人说,从河里打捞起一只手有什么稀奇的。一个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的洗衣工回忆起,以前,外科刚动完手术,我们去取被单,里面经常裹着血污的东西,外科医生就喜欢戏弄我们,把我们吓得半死。
那个女的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对自己说,这就对了。
几天前,江月娥同村的一位年轻人,在梁医生手里做过手术,他在工厂里被机器切掉的那根左手的无名指,因为耽搁时间太长,没能在第一时间接上。
对梁医生来说,手术很成功。
医生从来都是这样回答患者的。
也就是那天,江月娥去外科送洗干净的床单和布品,在那里遇到了他心爱的梁医生,梁医生没工夫搭理她,但是他看到这个乡下姑娘,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欲望,想以他职业相关的方式来羞辱一下她,他把那根苍白的无名指裹进了手术床单。江月娥喜滋滋地本来还想跟他说点什么,梁医生交代她说,你赶紧把这些都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