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敲门
作者: 刘瀛音尘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卞之琳
这个城市其他地方,是否还有这样笨拙、神经质、不协调和义无反顾的声音?它悄无声息,有时候又宛如实体,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声响里,觅着缝隙游走。它被生活的冲击力震得到处乱窜,却始终在现场。它坚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某个人的回应。
在我们这个姐妹团里,我们常常刻意模仿一句话:“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做到的呢?……”听上去很搞笑,但我们心照不宣。很大程度上,我们是在用这种近乎滑稽的方式,怀念着我们共同的朋友。那个体态臃肿,穿着普通,总是跨着一个棕色单肩包的中年女会计。自从她消失后,我们就情不自禁地想念她。就像她在这里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忽略她一样。
“我们对她不错,是吧?”
常有人这么强调,看似无意,但听上去就是在洗脱嫌疑。
说也奇怪,提到她,我们总莫名地觉得自己是驱逐罪的犯罪嫌疑人。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某些罪恶。我们惶惶不安,但又不肯承认。私下里,我们常祈祷她能好好的,别加深我们的罪孽。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没做什么。而且,对她,我们确实不错。这个必须得承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她好。就像她的日子在那个事故发生之前,也还不错,但也同样说不得好。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她加入我们姐妹团,是个意外。
那天,富婆林太正难受。有谣传说,她的老公在外面有了人。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但林太不高兴的是,对方曾经是她提携的一个远房小辈,后来靠着和男人上床挣来了大把家业。现在竟然把手伸到自个儿头上来了吗?于是,她主动出击,气势汹汹地责问女孩。那女孩干脆利落地否认了这谣言,笑着对她说,不过求着表姨夫帮了几个小忙,见了几次面。她还说,自己现在的靠山论钱和权势,都比林太的老公强,没必要这么做。她很真诚和坦率,和当年求着林太帮忙介绍有钱男人一样。林太相信。这个喊她“表姨”的女孩,就是有这种清澈的不要脸的特质,让人不由自主地认可她的话。没理由不信。那女孩说出的名字,果然是自己老公还比不上的。
既然无事,林太就约着姐妹团喝咖啡。地点在老地方,无依咖啡。我们的其中一个大本营。我们都喜欢无依这个名字。感觉女性化,感觉微冷,感觉柔弱。但偏偏我们已经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兜里有钱,心里有安,还有姐妹可以取暖,来到这里,总能对着店门口那块红色招牌一笑:有依的我们,又来光顾了。老座位,珠帘低垂,隔开一方。光线昏暗,但落地窗外有一丛鸢尾花开得正好。老板穿着棉麻套装,娉婷而来,亲自接待。
出乎我们意料,林太的精神竟还不太好。既然证明了老公的绯闻是子虚乌有,怎么还这么无精打采的?大家纷纷追问。
林太也不瞒着,但似乎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觉得不舒服。想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她本来有个恋人,可后来得知另外追求她的人是个富二代之后,心思动摇了。她穷怕了,想走点儿小小的捷径,更何况,那富二代也风度翩翩,知情知意的。于是,她终于在临毕业时答应了他。在他家人赞助下,两个人留在了城市。老公倒也运气好,前些年倒腾房地产,赚了不少的钱,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更让她舒心的是,更有钱了的老公对她也不差,偶尔在外面搞个花头,也不影响家里。女儿乖巧懂事,去年又被送去法国留学,渐渐长大成人。她呢,追追剧,照顾照顾老公,日子过得闲散自在。
所以,有什么不舒服的呢?
“我觉得自己算是幸福的。可是,这幸福,我也愧疚了很多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坏女人,不太坏,但还是有点儿不好。可看看她,你们看看她,那丫头片子,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惭愧,明目张胆,天真坦率地坏,她就要钱……”
“真是世风日下啊!”
自由职业者张晓聪,摇头晃脑地发着老夫子式感慨。她是独生女,受宠,不上班,不结婚,偶尔接点文字方面的活儿。她年轻、潇洒、自由,是我们这个团体里唯一会穿难看的吊裆裤的女人。
“嘁!这就世风日下了?”王首席先反驳张晓聪,这才是我们中间的老江湖,晚报社首席记者,对世间所有邪恶司空见惯,偏偏写得一手正能量文章,是我们团体的社会性负面精神导师。
她转向林太:“那你还不高兴什么?你家老公比起世上的极品渣男,好多了,没仗着自己有钱就可劲儿欺负你。你花着人家的钱,还瞎矫情什么?你呀,就是温室花朵,我们搞新闻的,听到的家变要多残酷有多残酷,要我讲一个听听?保准把你们的胆儿吓出来。”
“别讲。我们懒得听别人的事儿。林太啊,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啊,你啊,难道是嫉妒不成?你当年只靠住了一个。可你这个表外甥女,一步一个台阶,正在走向人生巅峰。君不见,那高台,金光璨。”我调笑说。
“唉呀,你这大教授说话,那种女人能和林太比吗?林太嫉妒她?亏你想得出来。林太相夫教子,现世安稳。她,哼,还不知哪儿有坑等着她呢,不活埋就不错了……”张晓聪玩世不恭,说话犀利恶毒,让听的人很是畅快。她继续:“哎,慧主管怎么还没到呢?我不是要去大首都上班了吗?得讨教点儿职场经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这个女强人,时间观念不是很强的吗?竟然还迟到!”
“你,去上班?”林太吃了一惊。
“啊,朋友帮着介绍了一份工作,虽然需要朝九晚五了,但据说工资很高。最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在家里都发馊了,还是得出去晃荡晃荡。”张晓聪信誓旦旦地说,玩够了就还回来找我们。
突然,她脸上露出笑容:“嗨,说曹操曹操到,来喽——”
穿米色风衣,袖子挽起,英姿飒爽的职场女强人慧主管,熟门熟路地穿过屏风,来到我们面前。“不好意思,各位姐妹,来晚了……”她一边没有一点儿道歉意思地道着歉,一边把她身旁的人拽了一下,“这是我同事表姐。一会儿坐我车回家,跟我们待会儿。最多半小时,我就得走,家里还有点儿事。”
被推出来的那个拘谨万分。圆胖脸,齐耳短发。格子上衣,黑裤子,棕色单肩包。表姐?表姑还差不多。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像突然间,另一个世界哗啦一声非得挤过来,把我们冲得东倒西歪的。还是林太反应得快。她是小镇出来的女人,对亲戚关系比较尊重:
“啊,你好,请坐。”
“不了,要不我去外面等你。”那“同事表姐”说。
“别,都是我姐妹,没事的。坐会儿吧,待会儿我们早点走。”慧主管安慰着她。
于是,她就坐下,大家攀谈。我们知道了她姓吴,是个中型企业的会计。于是,我们秉承以往惯例,调侃地按照职业来称呼,喊她“吴会计”。当然,这个称呼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想着,和这个意外的客人之间,以后肯定不会再交集了。但即便如此,我们对这个闯入者客客气气,也并没有冷落她。
那天要散的时候,林太又强调,后天是她生日,大家别忘了到她家里去。看看吴会计,她也顺便邀请了一句。吴会计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嗯嗯呜呜地应着。
谁知到了那一天,慧主管来到林太别墅的时候,先送了自己的礼物。盒子小小的,黑色包装,银色Logo,是条原创设计师品牌的手链,虽不是大牌奢侈品,但巧在设计有趣。林太喜欢,当场戴在了手腕上。正当相挽着往里走时,慧主管竟然又拿出一份礼物,用报纸包着,鼓鼓囊囊的,打开,是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红色的。慧主管解释说,是吴会计非让她带来的。
这下子,可把林太感动坏了。自从有了钱,她都是买东西,哪儿还有人送这种老掉渣的大红编织围巾给她。于是,她让慧主管明天带吴会计来家里喝茶,她必须得表示感谢。但慧主管说,不用了,大家不是一类人,来了尴尬。但林太冲动之下,要来电话号码,直接打给了吴会计,热情地邀请她来。吴会计似乎不怎么会推辞,就答应了。
就是这样。有了林太的重视,再加上她是慧主管的同事的表姐,这位吴会计,就成了我们姐妹团的不定时成员。张晓聪很快就去了北京。我们团体从5个人,变成了4,不,是4.1。那0.1,就是吴会计。我们的聚会,她不常参加,但偶尔拗不过,也来。有了她的加入,尤显得大家口若悬河,妙趣横生,精致优雅。她就像是一片大大的绿叶,衬托着我们这一小簇鲜花。但老实说,鲜花们对绿叶也算不错。所以,大体上看来,她渐渐地融入了我们。
熟悉了之后,才发现她为人大方。说到这个词,我得说,我们都有这个特质。林太的大方是姐妹活动就出钱。我的大方是不吝惜自己的鼓励,这和我的职业有关,我是大学讲师,正准备评副教授,还没评上。慧主管的大方是愿意介绍自己的人脉给大家。王首席的大方是把自己袒露出来接受批评,怎么过火都无所谓。而吴会计的大方,非常不同——她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众人以为她是木讷、沉默。但除此之外,确实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在她身上。穷、富、老、小、好、坏,她都不看在眼里。
这是装不出来的。这一点,我们都做不到。偏偏这一点,我们其实都希望做到。于是,时间久了,她不仅没有被大家排斥,反而渐渐熟络起来。似乎有了这种底色,我们能显得更有个性。
但是,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呢?
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转多少次头
还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迪伦
我们对她渐渐亲近了起来。不过,这亲近,在特殊的场合,有时带着一股逼迫。大家懂的,在半开玩笑之间,每个姐妹团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供大家肆无忌惮地另类欺负。以前,是张晓聪担任这个角色,她皮糙肉厚,年龄最小,责无旁贷。但现在,不用多说,肯定是吴会计。
碰到这种情况,她总是静静地,任由我们激将、调侃、鼓励、祈求,不为所动,只是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
但那次不一样。我们喝了酒,吵着要去唱歌,就到了KTV包厢。你争我抢,点自己喜欢的歌,声嘶力竭地唱。我们哭了,我们笑了,我们唱个不停。后来,突然想起,吴会计还没唱歌呢。那怎么行?那不行!绝对不行。来了,都得唱!于是,我们都蜂拥到沙发上,拽着吴会计起来,把话筒递给她。她手足无措。我们知道,她说了自己五音不全,不会唱歌。我们知道,她身形臃肿,不会跳舞。我们知道,她笨嘴拙舌,不会搞笑。
“唱!”我们大手一挥。
没有声音。
“跳!”我们又大手一挥。
没有动作。
“随便来一个,啥都行。不能不来一个,不来就不是姐妹——唱!”
没有声音。
“真不唱啊,看不起我们啊。吴会——计!吴会——计!吴会——计!唱一个,跳一个!唱一个,跳一个——”我们嚷着。
她举起了话筒。
我们醉醺醺地眨着眼睛,看着她。
“我不会唱歌。我背首诗吧。”她对着话筒说。
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们鼓掌:“背——诗!背——诗!嘘,背诗……”
她走出沙发和茶几的间隙,拿着话筒来到包厢中央站定。她的背后,就是大屏幕,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在冲我们微笑。她咳嗽了两声,开始了。
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
火似的照亮黑夜的林莽,
什么样超凡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这可怕的匀称?
在什么样遥远的海底天空,
烧出给你做眼睛的火种?
凭什么样翅膀他胆敢高翔?
敢于攫火的是什么样手掌?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话筒的扩音加持下,反倒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我们疯狂地鼓掌,跳下沙发,站在她旁边,为她群魔乱舞。我们大笑,绕着她转圈儿,在她和比基尼女郎之间。我们起哄,让她继续。
什么样技巧,什么样肩头,
能扭成你的心脏的肌肉?
等到你的心一开始跳跃,
什么样吓坏人的手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