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手记

作者: 杨本芬

2016年,膝盖内有烧灼感,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人烦躁不安。看着外表完好无损的膝盖,不知里面出了什么问题,看又看不到,摸又摸不着。逐渐地,烧灼感伴随着疼痛,日子越来越难熬,尤其是冬天。自此冬天来临之前我都要在心中暗暗祈祷:要是这个冬天膝盖莫痛我就好哦!

2018年过完年不久,楼上邻居两夫妻来我家坐坐,男的是医学院老师,我便说起我的脚疼:“余老师,我本来身体还好,只是这两年膝盖的不舒服快把我打败了。”

余老师热情地说:“不急不急,能治得好。做过检查吗?”

“核磁共振前前后后做了三次,结论是半月板损伤破裂,还有少许积液。”

“我有个同学是骨科医生,专治膝盖,隔天你带上片子,我带你找他。”

第二天余老师就来找我,说已经和同学打好招呼了,他陪我去。余老师开着车,大女儿陪着我,那是2018年2月25日,天气晴和,风中带着暖意。

二十多分钟后到医院,余老师带着我们熟门熟路地到了他同学主任医师华医生的办公室,推门进去。华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五十来岁,头发掉光了。余老师作过介绍,我们彼此打过招呼,女儿递上核磁共振片子。华医生看过片子后又仔细看了膝盖,说,应该是关节炎和半月板引起的烧灼与疼痛,先住下来,做保守治疗。

所谓的保守治疗,就是打点滴消炎以及热敷和冷敷。第三天女儿来看我,问我感觉怎样。我说,没有半点改善。女儿说:“那就出院吧,到别的医院去看。”

就在这时,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女医生,据说是个副主任医师,她问清了我的病况,对我们说:“何不做个半月板清除术?微创手术,在膝盖上打两个小洞洞,内窥镜探进去,膝盖里有什么毛病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做完就不痛了,三天就能下地走路。”

一个病人盼望自己的病好,往往会失去理智,她的胸有成竹,急于为病人解除痛苦的言词使你无法不相信她,我和女儿听了,就像灌了迷魂汤,丝毫没怀疑她的建议是否有医疗之外的因素。我根本没多想,就让她给我安排手术,越快越好。

手术那天,华主任和我女儿、儿子都来了,那个胖胖的的女医生和华主任同时站在我的病床旁,我原以为是那个胖胖的女医生给我做手术。我对她说:“两只脚同时做。”“两只脚都做?”女医生有点惊讶,但脸上又有难以觉察的惊喜一闪。的确,我看到了。就在这时,余老师笑嘻嘻地对他身旁的华主任说:“老同学,这手术就要麻烦你了。”

华主任说:“放心好了。”那女医生一愣,脸红了一下很快消失了,这一瞬间的变化又被我捕捉到了。因为刚和她接触,我对她是有好感的,她对我讲话面带微笑,看得出她很想给我做手术,而且是两只脚都做,等于两台手术,是很难碰到的事。没有给我做成手术她很失落,大概直接影响了她的收入。

人,只要心中有希望,很自然地会快活起来。我异想天开,满以为就此能脱离膝盖烧灼疼痛的困扰,万万没想到后面数年的噩运正在等待我。

我躺在四个轮子的病床上,被飞快地推往手术室。手术室里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助手,个个严肃,各人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麻醉师很快给我在背上打了麻药,我的腿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如两根木桩一般连接着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手术结束后,真的只住了三天院。这三天中身上安了镇痛棒,还打着点滴,也许有止疼的药水,第二天我就能下地上卫生间,不疼。那一刻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满以为就此能脱离膝盖疼痛的苦恼,过上健康人的生活了。

第四天出院,那位胖胖的女医生来了,递给我一张表,交待我回去务必要按表上的要求做。表上说明要卧床三个月,每天做五百下抬腿。

我说:“手术前怎么没告诉我,要卧床三个月,抬腿五百下?一只刚做了手术受了伤的膝盖,连动都不敢动,怎么做得到抬腿五百下哦。”

事实上,不要说每天五百下,我连五十下都坚持不了。那痛,真是痛彻心腑。

去复查,那个女医生让护士解开纱布,摸了摸,说:“恢复得不错,要坚持抬腿。”我问她:“你说做完就不痛了,现在这么痛怎么办?”她答非所问,边往外走边问每天做了多少下抬腿。

我卧床三个月,只是抬腿做不到。因为但凡抬腿就会引发生不如死的痛苦。

那痛是无法诉诸于笔端的,任何语言也无法恰如其分地形容它。再去找女医生,两次都没碰上。其实明知找她也没用,只是想问问她当初为何讲“一做手术就会好”的话。

盼啊!盼啊!满以为三个月后会好些,可是三个月后依然没有丝毫好转,去找华主任,华主任说我恢复得好,至于痛他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女婿经熟人的帮助,把手术前后的片子寄给上海某大医院的骨科专家,得来的回复是膝盖内没太大问题,这手术可做可不做,建议我吃普瑞巴林和西乐葆,每天各两颗。一开始这还能止住一些疼,到后来也不起作用了。

这一痛迄今便是六年。六年里,女儿把术前术后拍过的片子寄往各个大医院,到处求医问药。这六年里,去过上海的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北京协和医院以及香港的医院,基本上,给出的建议都是再次做膝盖置换手术。然而上次手术已经让我经年承受疼痛的酷刑,我没有勇气再来一次。

痛的时间太长了,看不到希望,让我有些抑郁了。二女儿提供了几本书,要我看看书也许能分散注意力。儿子花了三千多块钱给我买了台苹果平板电脑,要我在床上看看连电视连续剧,分散注意力来减轻疼痛。

可是我疼得电视剧都看不下去,更别说看书。躺着痛,坐着痛,站着痛,走也痛,这痛让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快点死去,早日解脱,不想在这人世间苦苦挣扎。我每天都想着怎样个死法体面些,还想顾及死后的模样,不能吓着孩子们。

最先想到的是去象湖淹死。象湖离家两三里路,有好几平方千米的水面,湖水澄清,波光粼粼,两边垂柳如丝,野鸭子在水上嬉戏。早上和傍晚人流如织,曾经,我也和老爷子、孩子们时不时光顾那里。可是现在,我的脚根本走不了那么远呀!

也想到了绝食饿死。那天实在疼得厉害,满脑子都被死字萦绕着。想着父亲就是饿死的。饿死应该容易点,也不会太难看。

“阿姨,来吃饭哦。”钟点工小段喊我。一听有人叫我吃饭,小狗毛毛跑到我床边汪汪叫,它也是在喊我去吃饭。我苦笑一下,说:“我没有胃口,不想吃,你们吃吧。”

桌子上的菜香飘进了房间,香气通过鼻孔,进入肺部,在肺下面的胃里引起骚动。胃开始抽搐,肠子在蠕动,发出咕咕的响声。

这咕咕声是提醒我,肚子饿了,要吃饭了。

饿肚子太难受了,有人说饿肚子等于活埋。这个死法坚持不了,看样子我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各种死法都不行,那就只能活。有时我对着天说:“老天爷,我是个好人,你救救我吧。减轻一些我的疼痛吧。”有时我又说:“爸爸、妈妈、哥哥,我的脚好疼啊,你们显显灵,保佑我的脚不那么疼吧!”我泪眼婆娑,谁能救救我啊!

白天嫌日子太长,只想赶紧到晚上,睡着就好了。可是晚上睡不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可能因为脚疼而减少一分钟。大女儿说,睡不着妈妈你就不停地念阿弥陀佛,我便开始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是我并不信佛,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我开始念我小时候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通常也不管用,还是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

实在疼得受不了,最终还是想到去象湖。一个将死的人,依然想着孩子们,想着他们如何能容易地找到自己。我看过野夫写在长江上寻找他母亲的过程,实在太惨了。我想在象湖找一处偏僻之地,用一根绳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自己手上,然后再下水。我是个旱鸭子,会很容易沉下去。别人碰到绳子也容易发现我。

可是问题还是,怎么去象湖呢?不能走路,爬都要爬着去,可是我连爬都不行,跪不下去呀。

还是只有活下去一条路。

家人不知我这些心理活动,但知道我痛,一直在替我想办法。孙女和湖南的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取得联系,在众多专家中我们联系上了一个年轻博士主任医师,通过电话问诊。我先将手术前后拍的片子寄过去,收到片子后,他联系上我。

他告诉我看过片子,膝盖里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只是这手术不宜做,年纪大了不易恢复。他声音温婉,有一种亲切感。我说,我真的痛不欲生了,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还有办法能让我不这么痛吗?医生说:“我没亲自看到病人,也无法多下诊断,就止痛效果来说,两颗普瑞巴林和两颗西乐葆同时吃,疗效可能会好些。”他安慰我调整好心态,慢慢来,急不得。

我照着医生说的,早饭后四颗药一口吃下。还真管用,膝盖没那么痛了,我大喜过望。

可是好景不长,膝盖又开始痛了。时间到了2019年下半年,我还在痛,当然也有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一年里,在南京的二女儿和女婿三次回家看我,看到平时虽上了年纪依然开朗有朝气的我,因这次手术真的废了,像变了个人似的。看到我如此痛苦他们又无能为力,十分难过,只有百般劝慰:“手术做都做了,后悔也没有用。只有自己好好调整心态,接受事实,等待恢复。”

回家时二女儿把片子带去了,到南京鼓楼医院骨科挂了号。看片子的骨科医生说我的膝盖里一塌糊涂,一定是从前使用得太狠,损伤甚至超过运动员的膝盖。他说我一定是个停不下来的人,应该把我绑在床上两个月不要下床。

女儿说,可是做手术的医生叮嘱一定要做康复运动。如果躺在床上不动,肌肉会不会萎缩?

那位医生的观点是,就算付出肌肉萎缩的代价,也要先让膝盖得到休养。各个医生观点不一样,家人和我都是无所适从。

疼痛在继续,绵绵不断。大女儿只得把我送到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疼痛科。先看门诊,递过片子,医生草草地瞄了一眼,我卷起裤腿想让他看看摁摁,并说我这膝盖手术后三年多了还疼。他只瞄了一眼,说:“我也不晓得你的膝盖怎么会这样疼。你们这些人不到疼得要死就不记得疼痛科的。”他对身边的实习医生吩咐道:“带到九楼陈医生那里住院。能好不能好我也不晓得。”本想再问问,他已叫下一位病人了。我和大女儿只得跟着那实习医生去九楼住院部。

到了疼痛科,我才发现身犯疼痛的人多了去,腰疼、背痛、脚痛、耳朵痛等各式各样的痛都有。那天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走廊里抱着大腿呼天喊地,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惨不忍睹。我住的病房四个床位。一个耳朵痛的,晚上睡觉鼾声如雷,碰上这样的人也毫无办法;一位腰痛的便每天坐四站路回去睡。我和另一个病友只好就近到宾馆开房。五天后耳朵痛的出院了,他告诉我们住了半个月的院,耳朵还是痛,不治了。

住院期间每天两瓶点滴,给神经补充营养和消炎,还有一种叫丁丙诺啡透皮贴剂的膏药贴在胳膊上,贴一次能管一个星期。我住了半个月,出院了。脚依然痛,但比刚开始那种痛不欲生还是好些,再没想着去死,不想害孩子们在人前抬不起头——他们的妈妈是自杀死的。

我把脚痛分为四等:巨痛、中痛、微痛或不痛。一起床,就来感觉今天的脚是哪一个等级状况。如果逢到巨痛,便痛得生不如死,像一个疯子,躺着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躺着,热敷不起作用,小段轻轻帮我抚摸。痛得实在受不了又补吃两颗普瑞巴林,两颗西乐葆。早晨痛到下午四点才能缓解些。这一天的日子特别长。

微痛已经习惯了,根本不算疼。如果哪一天不痛,我便又会开始异想天开:我的脚会好,今天不痛,明天也会不痛。

微痛或不痛的日子我坐在桌前写故事,一边想着:脚不痛的话日子真好过。有人想活都活不了,我又何必急于想死呢?八十有四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就算活到一百岁也只有十多年,真是弹指间。八十几年都那么快过去了,还怕这剩下的日子?我在心里和自己对话。

这期间我哥哥因中风去世了。我和哥哥的感情很深,可以和母亲相提并论。女儿一直担心大舅舅去世,对我来说这一关会很难熬,真没想到,听到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只觉得心被掏空了。人伤心到极致反而不会哭了,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哥哥走了好,哥哥走了好,总算脱离了苦海。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解脱。

哥哥生得英俊儒雅,善解人意,我生活中遇到的困惑都可以向他倾诉。从前我们每天通一到两次电话。他第一次中风留下的后遗症是双脚无力,走路比较困难,要拄拐杖。手没问题,便每天坚持写字、画画,写了四个大字贴在墙上——努力活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疼痛依然在进行,持续而绵长。也仍然继续寻求治疗,住过院,看过医生,总是满怀希望而去,最后失望而归。挫败感一次比一次地加重,只有接受事实。自从自己的脚坏了,走在外面,我的眼晴哪里都不看,专看别人的脚走路好不好。看到别人走路稳当且快,我内心羡慕死了,要是我还能这样走路就好了。

我成了个老小孩,周而复始地给大女儿报告痛和不痛。

痛起来我就打电话给大女儿,带着哭腔喊:“南南,我好痛啊!”

“妈妈,不怕,你捏一捏、摸一摸,热敷一下,想办法减轻痛。明天会不痛的。我等会过去帮你捏捏。”

等第二天真的不痛了,我又打电话告诉女儿,南南,今天脚没痛。声音是欢快的。

“妈妈,今天不痛你就开开心心过,不要想明天的事。”

“南南,明天又会痛吗?我,我真的痛怕了。”

“明天也不会痛,你不要怕。”

人变得越发脆弱,动不动就伤感。每次打了电话后,又来反省自己,暗下决心,不能频繁打电话,痛苦要自己承受,快乐倒是可以分享。

想归想,但我还是给大女儿打电话,因为她每次都说,妈妈你忍耐一下,今天痛了明天就不会痛了。这句话对我是那么重要,我常在心里默念,今天痛就痛,明天不会痛了,我盼望明天。

杨本芬,退休人员,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秋园》《我本芬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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