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故事集
作者: 陈慧拄拐杖的女人
星期六,菜市场里的人流量明显比平时要大一些。忙到九点半,围在小摊四周的阿姨、大妈们总算散去了。
我背对着马路,低着头,专心整理被翻得乱糟糟的小摊子。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轻轻的,像是怕把我拍疼了似的。我转过身,一位拄拐杖的中年妇女似笑非笑地立在我面前。我愣了一下,程式化地问道:您需要什么?
我不买东西,她摇摇头,我在这儿等人。
哦,我淡淡应了她一声,双手抱胸,往后退了两步。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她在我小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我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终于小心翼翼地搭讪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做这个生意啊!
不做这个做什么?我拧起眉毛,话中带着刺,天上又没有钱掉下来。
天上肯定不掉钱喽,她嘿嘿地笑,笑声里裹着显而易见的讨好,你还记得我吗?
我没接她的话,只是玩味地盯着她腋下的那根银色拐杖。
二十年前的春天,我嫁到这个浙东小镇,一时寻不着合适的行业,就在菜市场小区租了一间月租四百元的门面开日用百货店。初来乍到,人际关系为零,加上我尚未掌握当地方言,与人沟通不畅,故而生意惨淡,门可罗雀。天不亮开张,中午十二点打烊,连最起码的房租都很难保证。有天早上,我正百般聊赖地坐在店门边看世景,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女人,慢慢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虽然街道上车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往嗓子眼提一点。不停地有路人对她侧目,她的模样确实太不正常了:头发凌乱,眼神干枯空洞,宇宙一般苍茫;脸盘子肿胀变形,复杂得像个集齐了多种颜料的调色盘,黄的黄,青的青,紫的紫,以及介于青紫之间,暧昧不清的渐变色调。
等她一步一喘地迈进我的小店内,我才回过神来,忐忑不安地将屁股底下的凳子让给了她。她那天要了一只洗衣服的竹刷子,又在我探究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她是湖南某地人,老公终年不事劳作,好赌且嗜酒,一喝醉了就状如疯虎,轻则打得她鼻青眼肿,重则伤筋伤骨。她婚后数年,很少有安生的日子,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痕,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前段时间,他在外面赌输了钱,回家照例拿她撒气,她斗胆辩解了几句,他就顺手操起墙角的擀面杖照着她的右腿狠命地敲下来,疼得她当场晕死。如果不是七岁的女儿呼号着去求邻居出面,把她救了出来,天晓得她还要遭多大的罪。她到医院里接了骨,通过一位好心同乡的电话指引,拉着瘦骨嶙峋的女儿,日夜兼程逃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小山村。
她絮絮叨叨讲述着自己的苦难,听得我瞠目结舌,头皮发麻。那只两元钱的刷子自然不收钱了。她再三言谢,临走前,直截了当地请我帮忙,说她和女儿寄居在老乡逼仄的出租房里个把月了,老乡两口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话里话外要她赶紧自立门户去。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断了的腿一时半会也使不上劲,无法谋生。老公恶习难改,湖南家里端端是不敢回去了。她希望在此地尽快找个可靠的男人,条件好差不要紧,有个容身的地儿,母女俩总不至于流落街头。
我那时单纯,心肠软,见她泪光闪闪,立刻满口应承了下来。后来,我还真的在我有限的顾客里给她觅得了一个“男朋友”。那个单身汉比她年长几岁,家在半山腰的村庄里,隔三差五乘公交车来镇上一趟,买菜或办事,顺道光顾我的小店,买些清洁球、牙签之类的小物件。此人个子不高,五官端正,皮肤白净,言谈举止还算得体,屏蔽掉被香烟熏黄的指尖和牙齿,大体上通得过。
本着为湖南女子负责的态度,我拐弯抹角地探查他独身的原因,他说是父亲年轻时入狱多年,在乡间“出了名”,导致他受到了牵连,本地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劳教犯的儿子。我问他父亲具体犯了什么事,他掺杂着方言的普通话磕磕巴巴,绕得我一头雾水,不得不中断了话题。他听闻有这么一个拖着孩子、急于嫁人的外省女子,略一沉吟,便接受了我的牵线。
他们的首次会面约在我的小店里。男人早早赶过来了,显然精心修饰过,新理的发,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崭新的白衬衣,藏青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女人把女儿领了过来,小姑娘圆圆的小脸,扎着两根羊角辫。女人的腿伤可能还没好透,走路不甚利索。脸上那些狰狞的淤血倒褪尽了,抢眼一看,也是眉清目秀。
男人应该中意她的,没说几句话,乐呵呵地跑去马路对面的水果摊买了好大一串香蕉过来,我和湖南女子一人分得两只,其余的全塞到小姑娘的手里。
男人渴望成家,女人急于栖身。双方目标明确,倒也省得我多费口舌了。他们像两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蜗牛,伸出彼此的触角浅浅试探了一番,高兴地结伴而去了。
望着两大一小的背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融洽,作为“月老”的我倍感欣慰。可接下来的走向并未如我所愿,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会面之后,湖南女人陆续到访过我的小店三回。第一回,她喜气洋洋,说是经人引荐,加入了本镇的教会,结识了不少“姊妹”,且姊妹们都对她很友善。第二回,她是特地来知会我,决定不和家住半山腰村庄的单身汉来往了。她说她们娘儿俩去他家吃过几顿饭,男人大方归大方,也很照顾她的女儿,但家境实在太差了。三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值钱的家当一件没有。男人光是种种地,打打零工,收入不高。她不愿意以后过这样紧巴巴的日子。第三回,她一改以往的拘谨,开门见山地表示手头拮据,问我能否送一些闲置不穿的旧衣服、旧鞋子给她。
我对她的印象陡然改观就在第三回。我不清楚,换个人听了她的话,会有什么感想,反正我很不喜欢她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一个女人,无论处境如何窘迫,过得多么艰难,都不应该成为主动向他人索取的理由。别人与你非亲非故,同情你,主动伸手拉你一把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
我撇撇嘴,冷冷地拒绝了她。她呢,不声不响地走了。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来找过我。
次年春天,我的小店房租到期,我退守家中保胎,生孩子。重新再潜入菜市场摆流动小摊,又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半山腰村庄的那个单身汉没有因了这件事埋怨我,依然是我固定的顾客。对于他,我其实有些惭愧,一直恭恭敬敬地喊他“哥哥”。他随和、识趣,没有试图在我这里打听湖南女人的下落,也不曾诋毁过她一句。可我每每遇到他,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她。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我的心尖上忽隐忽现盘旋了十九年,竟然又突兀地现身了。她腋下夹着的,貌似还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根拐杖,不由得我不好奇。
我不动声色地问,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的腿还没恢复吗?
她弱弱一笑,以前的腿伤早好了。这是我老公前些日子重新打坏的。
你原来的老公抓住你啦?
不是,她抬起胳膊,朝着西南方向虚空一指:后来嫁的老公,家在那边村庄里,离菜市场不远。
她的老公是何方神圣,无所谓。我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打人?
我也不知道!她瞪着眼珠子,眼神比棍子还要直:他不光打我,还打我女儿。我女儿读五年级的那一年,老老实实地坐在桌上吃饭,他猛地一拳头捣到孩子的胸口上,一下子就把她打晕倒在地了。
我惊愕地问,你当时也在孩子旁边呀,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孩子吗?
她对我的质疑充耳不闻,犹如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优秀的报幕员,一桩一件地细数着老公的暴行。
我女儿上初一时,脑袋上还被他砸破了一个洞,缝了十来针……
他扭断了我的左手腕……
我的肋骨也叫他踢断过……
他拿灌满水的热水瓶扔过我和我女儿,把我们手上烫出很多的泡……
有一年春节,他当着一群亲戚朋友的面,左右开弓甩了我十来个耳光……
我和我女儿经常去医院包扎、换药,连外科医生都很可怜我们……
……
她的嘴一张一合,语气急促,像是在赶末班车,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几个在我旁边摆摊的阿姨、大妈围拢了过来,听着她连珠炮,牙根子咬得紧紧的,义愤填膺地追问,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生?
她们都止不住地唏嘘,叹息。唯独我板着一张脸,单刀直入:你怎么不和他对打?
有人抢着替她出头:阿三,你说得多轻巧,女人怎么打得过男人?
打不过也要打!我不屑地说,至少要让他晓得,女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男人不会二十四小时不合眼。明的打不过,偷冷总行得通吧!一个不瞎、不病、不残疾的女人,真的下定决心要让男人领教她的手段,绝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这么一搅和,先前一致同情她的人无形中分裂成两派。一派坚称女人无论如何打不过男人。一派开始质疑她,既然被打得那么惨,为什么还要待在他的身边继续受苦,难道不可以离婚吗?
一说到离婚,她连忙喊起冤来:我也是想离婚的,可是他打过我后又低声下气地认错。跪也跪过。还有他妈妈,那么大年纪了,也跟着求情。我怎么好意思不给长辈面子嘛……
可拉倒吧!我不耐烦地截住她的话,尖锐地说:你愿意挨打是你的事,把女儿拖着一起受罪,根本不配做母亲!
那时候,教会里给我介绍对象的姊妹那么多,条件都比他好……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像微弱的火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熄灭。
我鄙夷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河,就算有,她也一直徜徉在湍急的河流之中,而不是岸上,更没有此岸彼岸。
一位性急的大妈扯扯她的衣袖,问道,你女儿还好吗?
不好,她摇头,一点也不好。她高中毕业,去市区的酒吧当服务员,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混混盯上了,天天缠着她处对象。她不同意,他就威胁她,说要毁她的容。我女儿害怕得不行,真的和他好上了。小混混抽烟、喝酒、打牌,也不工作,都是我女儿赚钱养他。他在外面混不顺心了,回家还对我女儿拳打脚踢,都把我女儿打得进过几次医院了。
我勃然大怒:你这个妈妈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叫你女儿离开他!
我女儿不离开他。她已经怀孕了,坚决要生下那个孩子。我劝她,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太固执了,反过来怪我逼她,还说我要是把她逼急了,她就自杀。
围观的几个大妈、阿姨面面相觑,缄默不言。
一个是在婚姻里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死命扳着牢笼的门,不肯脱手的妈妈。一个是在暴力的摧残下战战兢兢地长大,孤岛一样迷惘的女儿。那样的妈妈,在女儿的心目中无异于一根明晃晃的标杆。纵然妈妈一再向女儿描绘牢笼外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自由,她也习惯性地向妈妈看齐,不敢跳出深渊半步。
女人犹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的女儿:太傻了,太傻了……
我听不下去了,不客气地抨击她:可拉倒吧!你要真聪明的话,就不会一次次被人打断手脚了。你女儿就是被你害惨的!
她尴尬地闭了嘴,目光游移不定,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拐杖。我提高音量,怒目相向:狗还知道护自己的崽子呢!如果哪个男人胆敢这样作践我的孩子,就是拼着一条命,我也绝不让他安生!
忽然间,她的面色一变,慌慌张张地制止我,小声点,小声点,我老公过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过来就过来,关我屁事!
她低声下气地说,等他来了,你看看他的长相,说不定你还认识他呢。
我认识他有什么用?我没好气地将了她一军:我不是居委会主任,也不是公安局的人。
男人骑着电瓶车过来了,哧溜一声停在我小摊前方。半封闭的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即使他不戴头盔,我也不想看他。
女人跛着一条腿上前,把拐杖向上收了收,坐在男人的背后,若无其事地搂住了他的腰。
听她故事的几个女人,集体肃然,目送着他们远去。不知是谁,幽幽地说了一句:这个女人是不是被打傻了!
不多会儿,半山腰那个单身汉经过我的小摊,买了一本2024年的日历。他弯腰把日历塞进布口袋时,我看到了他两鬓星星点点的白发。他大概快六十岁了吧。我问他,哥哥,你还记得那个湖南女人吗?
他宽厚地笑了笑,说,她的女儿眼睛大大的,小小年龄,可爱又懂事,也不知道她现而今怎么样了?
杨大胆
这地方总有些汉子吊儿郎当、不拘小节,长日漫漫,叼着一支香烟东游西荡,两手插兜,谈天说地,一时兴起了,就随便帮人取绰号。绰号都与人身上较为显著的特征相关,前缀姓氏。姓李的,脸上微微有几颗麻子坑的,叫李麻子;姓柳的,眼角上有块年幼时害疮落下的疤,叫柳疤眼;姓王的,腿型异常,走路不大利索,叫王罗圈;姓张的,年纪轻轻脱了发,脑袋光溜溜的,叫张秃头……诸如此类的绰号直击痛处,有恶作剧之嫌,也就暗地里偶尔用于调侃调侃,或因某事发生不愉快时泄泄气,过过嘴瘾罢了,并不适合当面去揭人家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