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行走的花

作者: 邬霞

我在感冒后,不愿吃药,吃了后就只会在床上昏睡。有人感冒打篮球出了一身汗就好了,我便选择去爬山,希冀也能出一身汗解决烦忧。这办法还真是奏效,围着山路走两圈即可。再次感冒,我自然也选择此法。爸爸住院,妈妈陪护,两个女儿不愿给我作伴,我便一人去了山上。以往每一次和家人来都是边走边拍照,走得极慢。某天早上有位阿姨来晨跑,被人抢劫,遇害了。我想一个人走没意思,也有些恐惧。这次一人行走,我发现我喜欢一个人沿着山路走一圈又一圈,轻松把握节奏,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像流水一样,以匀速前进,听着鸟鸣,闻着花香、草香,呼吸着新鲜空气,荔枝、芦苇、棕榈、红绒球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眼前一一闪现。久坐电脑前的人,眼睛很吃亏,得多上山看看绿色。鸟在天空飞翔,降落在树梢,趁休息的当儿梳理自己的羽毛,或在草丛中弄出动静,轻易可见,好像可轻易捉住。如果临时改变主意拾级而上,也不假思索,思想与行动达到高度统一。我是大自然的孩子,像风一样自由。

铁仔山离我们最近,我去的次数最多,它就在西乡立交桥旁边,每次上山都有种舒畅感。一座城,有山是极好的,只有平原很没意思,没有攀登的乐趣,没有积极向上的动力。

一座城市有山,还有海,简直不要太幸福。在海边看海鸟飞翔,羡慕它们自由自在。海天一体,阳光出来的时候,海面上波光粼粼。

上班高峰期,地铁里人群拥挤,生活被挤变形。白领在格子间,加班加点。我没有工作,不用早起,不用赶公交、地铁、打卡,不用看人脸色行事,听起来很潇洒,说得不好听,是无业游民,在玩耍公司。这是我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最怕条条框框的束缚。我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却是并不自由的撰稿人。你说你是撰稿人,人家会问,你撰的稿呢?你挣到钱了吗?没有挣到钱,人家就会问,你生活怎么办?

在这个一线城市,生活是更加现实的问题,除了空气和阳光是免费的,其他的一律需要钱。

我没有靠撰稿赚到钱,只有在方寸之地活动,不能游览祖国大好河山,世界那么大,我不能去看看。很多时候,为了一篇文章,我牺牲了外出散步的时间,也牺牲了陪伴孩子的时间。熬更守夜,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完成一篇成品,满怀期待投出去,却石沉大海。即使发表,也是一个漫长的周期,磨得人快要失去耐性。我的稿费,像石缝里挤水,那么慢,那么难。别人说稿费单如雪花飘来,那是我期望的,却是难以企及的。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早日成功,挣到钱了才能带家人去旅游,我可以长点见识,写出不一样的文章。然而,我写作水平有限,微薄的稿费连自己都养不活。有时写完一篇,算一算大概能挣多少稿费,心里甜蜜又激动,照这样算,一个月发表几篇,生活完全没问题,但很快又给自己泼凉水:谁给你发表呢?我当然能做到一篇接一篇地写,难就难在写了没有发表渠道,少了积极性。虽说深圳的内刊很多,但要发表也很困难。丁燕老师是唯一一个问我现在发表困难与否的老师,让身在困顿中的我好生感动。

有人羡慕我一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但要忍受清贫与寂寞。他们才是在踏踏实实地生活,有固定的工资,有了房子、车子,我一无所有。

现在不比单身时,以前爸爸妈妈身体都健康,还能挣点钱,日子虽然清苦,还是有快乐,有期待。如今爸爸病重已有十年余,妈妈也身体微恙,偏偏,我还遇到一个不得力的男人,除了两个女儿,一无所获。日子捉襟见肘,渐渐地陷入绝境。每天都感觉身上压着几座大山,有时喘不过气来,心口堵得慌。

妹妹上班厌烦了,羡慕我在家里,可我连个社保都没有。我不想上班,又没有稿费收入,看看自己的银行卡,心猛地缩紧。我的卡里只有两千多块钱时,心慌乱得不行,还是笑着说还好不是一分钱都没有。如果在家自由,能赚到钱,自然让人羡慕,如果赚不到,就是另一番情形。朋友会问我怎么生活,妈妈妹妹催我去上班。

我几乎每天拍一张单人照,文友见了我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说我舒服,可以到处走。其实,我也就是在周围转转。当然,对于在工厂打工的人来说,这种自由也非常难得。我说没有钱,你想这样,也可以不上班。他说我要养家,我说我也要养家。谁都困囿于生活的牢笼,无法挣脱。

有时看着公路上匆匆跑过的车辆,会有一丝仓皇,别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我这样停下来,为了自由,代价是巨大的。这是一个快节奏的城市,谁都不敢停,要一直前行,否则生活就会停摆。

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学校后,从公交车上下来,我直奔菜市场,而上班的人都奔向公交站台,我走着相反的方向,走向生活的背面。

我十四岁来到深圳的制衣厂上班,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动不动还挨骂。中午不能出厂门,下午可以从一道小门出去。一天到晚都在车间和宿舍,跟坐牢一样。那时太讨厌这种枯燥无味、看不到未来的日子,一心想要逃离工厂。即使出了那个厂,为了生活,还是先后又进了几个厂,从流水线工人做到前台文员,又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从工厂出来后,我发誓再也不打工了。

在我快要离婚时,因有两个女儿要养,不得不打破我的誓言,决定又去打工。我以为因拍了纪录电影,可以轻易得到一份文字工作,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还是和从前一样难。尽管有人帮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工作,还是连个面试机会都没有,要么因我没有学历,或者没有经验。他们告诉我只能做保姆或护工、清洁工,我痛哭过,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美好的想象在坍塌。

我以为爸爸多种疾病缠身,我又离异,带着两个女儿,别人会帮我找工作。哪知别人说我太真实,没有沟通能力,让我还是在家里写作。我很绝望,只得断了找工作的念头。

我们的生活难以为继,已经十年没打过工的妈妈又挺身而出,去砂锅粥店洗碗,每月不到四千块。眼见我写作没有起色,妈妈和妹妹都对我有了意见。妈妈时常会念叨,偶尔发火,骂的话也难听。妹妹催我找工作。我知道我想找的工作没有关系是不可能得到,只能做苦工,只能回到过去,为此痛苦不堪。妹妹说我自私,把两个女儿带在身边,拖累爸爸妈妈。她甚至对我吼了,说我不心疼妈妈。她多次提出,让我们母女仨去单独租房,独立,要么她把父母带走。我很自责和愧疚,但这没用,我得拿出钱来。每次妹妹来脸色都不太好看,我深知自己有错,低头不语,提心吊胆。

很多次也曾想再去打工,希望有人介绍,直接去上班,但那是异想天开。想到去打工,工资也很低,就打了退堂鼓。

每当妈妈哭泣,我就心如刀绞,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困境。生活本来应该很美好,可我的生活怎么成了这样?外面一片艳阳,我却感觉到一片黑暗。这个城市那么多好玩有趣的地方,我竟然没时间也没心情去。

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收拾起我那些浪漫的幻想,变得世俗,熬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中年妇女。我的皮肤粗糙、面相苍老、身材变形、发型老土,照着镜子,自我厌弃。我的脸上布满愁容,很难挤出一朵笑。这些年我忧心忡忡,比同龄人都要显老,已到了不美颜就不敢发朋友圈的年纪。

我不得不拼命想办法挣钱,这些年学做煎饼果子和铁板烧、拉群卖货、朋友圈卖货、做跨境电商、直播唱歌……最终一无所获。怎么活着这么难?挣钱这么难?我像个溺水者,随时会被淹没。

朋友们也为我操心,让我学公众号排版,多发到群里去,可以得到关注、打赏,有人让我学写歌词和剧本、拍视频、直播,把写的诗歌发到快手、抖音。甚至有人让我跟人假结婚,好让对方得到购房资格,给我一笔报酬。也有人叫我给某学校老板写信求助,看能否让孩子免费入学,还叫我向社会写封求助信。

我害怕听到“上班”二字,上班意味着失去自由,要被人指手画脚。没有钱,没资格说不想打工。我喜欢叫我别去打工,自己开店的人。我并不是为了写作不顾生活,我希望一边开店一边写作,赚钱和爱好两不误。但我老是入不敷出,也拿不出本钱。没本钱可以多办信用卡倒腾,我是万万不敢,本来连生活都成问题,万一亏了还不上,更是走投无路。

我去做免费两癌筛查,身体真出了问题。我得了个文学奖,得到我写作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两万,我准备用来做本钱在美团卖花。我更怕我的病情发展,花了七千去买药。疫情又来了,生意没做成,钱被花光。大女儿学美术,小女儿学舞蹈,因为没钱,孩子的兴趣班只好停了。之后,再也无法续上。前夫之前一年到头只出大女儿的学费,后来一个学期只出两千元,再后来一分也不出,我的担子更重了。

妹妹在平安保险公司上班时签不到单,劝我买,我和小女儿每一年买保险要一万三千七百元。每到年后,就开始发愁,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好不容易交了后,又得准备下半年的学费。我宁愿选择不买保险,让女儿们上兴趣班学点东西。她们读私立学校,教学质量没那么好,多半读不了公立高中,上私立高中学费贵得吓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供不起的,我希望她们上了兴趣班,可以考艺术高中——可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男人有养家糊口的责任,但生活从来不会因我是个女人而对我宽容。相反,这个世界对女人有更多恶意。

我是深圳文学圈最穷的,最失败的,恐怕只有我的孩子才在私立学校上学。两个女儿在班级里,可能是家庭条件最差的。我们一直在底层挣扎,无法往上爬一点点。

我本是干脆的人,去买衣服只要看中的,很快就会拿下。这些年因为没钱,我不去逛服装店,只偶尔看看拼多多的衣服,现在流行的什么款式和颜色我一概不知。我几年没买新衣服,都是穿妈妈捡来的衣服。

除了穿的,妈妈还捡些吃的、用的……凡是有用的都捡回来。她转到一家茶餐厅上班后,下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也要回来清理或卖垃圾。晚上九点半下班,要去捡垃圾到凌晨两三点。她上班已累得不行,加上还要捡垃圾,全身疼痛,经常忍不住哭。她有面瘫,左眼多数时间打不开,嘴也歪斜。她背驼了,个子变矮了。她手脚发麻,别人说可能会中风,我真是很担心。她痛苦地说没想到晚年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刚开始,妈妈不同意我卖花,怕钱打水漂,后来因她在茶餐厅洗碗太累,希望我能卖花,她就可以辞工。那儿规定干了三个月才可以辞工,我希望我能在三个月后把她解救出来。最后我没钱卖花,她的希望破灭了。

如果我不排斥打工,可能经济不会如此紧张。我能再去打工,将会获得赞扬声一片。我努力了那么多年,还是过不上我想要的生活。我赢得了没有财富的自由。

我佩服有些人有主业,还有副业,一个月几万元收入。我为什么就那么笨?如果一个月能挣一万,妈妈就不必那么劳累。我一年到头,不管怎么努力,平均一个月还挣不到五千元。

我在打工之初幻想大姑提一箱钱,告诉我里面有十万块,以后不用打工了。到现在,我都从未一次性见过十万块。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边走边捡钱的场景。

没有钱,不能维护亲情、友情和爱情,没底气、没自信、没尊严。我不敢请朋友来家里,也不出去和人交往。我有时喜欢安静,有时也喜欢热闹,我也希望有钱可以广交朋友,有空一起吃饭、唱歌、爬山。

我找人借过钱,从未借到过一分,人家可能怕我还不起。这几年真是人生中的至暗时刻,见识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值得庆幸的是,也遇到一些好人,鼓励我,支持我,让我获得前行的力量。

我喜欢记录我的生活,有人善意提醒我别写,别人只会说我无能。但我不写怕忘记,万一有一天走狗屎运翻身了,不希望任何人嫉妒我,让他们看看我一路走得多么艰辛。我绝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知道别人只会笑话我,但我好也罢,坏也罢,与他们无关。

刚离婚那阵,我对生活绝望,经常想象一手牵个女儿从楼上跳下的画面。

有个老男人得知我离婚,主动来找我。他中过风,如果我愿意照顾他,他会给我和孩子入深圳户口,新买的房产以后也可以给孩子。我以为我运气好,才离婚不久就能遇到让我过上好日子的男人。哪知见了面,他各种嫌弃,嫌我没工作、没事业,嫌我太瘦弱,嫌我没精神,让我更加自卑。我不应该哭泣,更不该因这事在小女儿烦我的时候打她,明知男人靠不住,抱着自我牺牲的态度不可取。庆幸他看不上我,我也不想找个老头,我自己都不知被男人照顾是什么滋味,还得找个可做自己父亲的人来伺候。

其他想来找我的男人,看我没工作,写作又挣不到钱,也极尽嘲讽之能事。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