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漂泊二十年
作者: 李方毅时光悠长,日子枯燥无味,每天在流水线上一成不变地工作,可实际上,这种单调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已是一年,五年,十年。而我的时光就是一种挥霍,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缓慢的挥霍。我始终没有走出厂区,只是从这个工厂的车间,走进那个工厂的车间,而这个车间,亦或那个车间,何其相似。
有一段时间,我特想离开白沙,于是就拖着箱子离开白沙,去往陌生的、安静的小镇,可找寻了许久,仍旧毫无收获。我游荡在街头,浑浑噩噩地找工作,不知何往,前途是什么。也许在工厂上班的人,没有前途,于是乎,我又拖着箱子回到了广州,回到了白沙。
2004年的5月,我从湖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来到了广州市白云区白沙村,当时还穿着校服,背着一只黑色的包,包里有几件换洗衣服和母亲煮熟的土鸡蛋。我上班了,发了工资,常去买一些旧书,当时的白沙菜市场那边还有旧书摊。可工作很苦,薪水很少,估摸省着点花,一年下来也照样存不到钱。
在塑料厂,中午也没得休息。到了饭点,是轮着去打饭,机器面前不能离开人,打好饭就站在机器旁,一边干活,一边吃饭,每天从早八点到晚八点,或者晚八点到早八点,工人如同机器,不停地运转,每个月的1日和15日才休息。
那时我开始写分行文字。有一天,在网吧稀里糊涂用QQ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到《江门文艺》,但许久没有回音,后来也试着给《佛山文艺》投稿,还是没有回音,于是我就在“榕树下”写起了分行文字。或许是塑料厂的艰苦,或许是漂泊在广东,我才喜欢把流浪、忧伤、思念写成分行文字,打包好,存放在某个角落。
那年的平安夜,我走进公用电话亭给远在肇庆的老表打电话,说,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他说,节日快乐。其实我想找个人说说塑料厂的艰辛,可我憋住了。后来的几年,我总是在想家的时候,打电话给祖母,说我很想她。祖母每次都说,男子汉,走四方,在外面处处要忍受着。也许她同我常年在北京的三叔也是这么说。
我的祖母是一个很勤劳、很朴素的人。她七十岁还带着我上山砍柴,下地种玉米,也常常说,工多艺熟。
祖母去世的那年,我三十岁,在东莞虎门地铁站做事,那份工作我只干了八天。那八天,我总是想到祖母,于是我又在“榕树下”写诗,我觉得想念与忧伤,不能同别人说,只能写成分行文字。
2007年,我进了家具厂,由于是新手,只好选择去包装车间,我啥都愿意干,能吃苦,也勤快,似乎我只剩下吃苦耐劳了——也许这是我唯一的长项。那时厂内安装和包装是同一个部门,叫安包装部门,有些柜子要整装发货,例如收银台、灯箱柜,包装那边空闲时间,其他人都去抽烟休息,我跑去安装那边帮忙。那一年我加薪三次,厂长要留我在厂里做,但我还是选择离开家具厂。其实相对来说,我还蛮喜欢家具厂的工作,没有连班,也没有夜班。往后的几年,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
每次辞职,我会在白沙租一间屋,作为栖身之地,每当我拖着箱子走过白沙路,会遇见补鞋匠,他在商场的角落里微笑,我走过去,给他一支烟,偶尔给他一包烟,聊会家常,便默默离去。
补鞋匠是湖南邵阳县人,1998年初来白沙,由于是侏儒,他鲜少离开,也不知他这些年有没有回过家,或许他把白沙当成家了。补鞋匠一直在商场入口旁的角落待着,商场倒闭了,又有另一位老板,在同一个地方开了一个更大的商场,但补鞋匠未曾挪动一步,始终在那个角落。有一年,白沙多了两位补鞋匠,那两位牛高马大的,抢了侏儒老乡的生意,他搞笑般地把其中一位赶走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能耐与别人争抢地盘。后来那些离开白沙的打工人再也没有回来,我的老乡也把另一位同行熬走了,而他风雨无阻,每天出工,始终坚守着那个角落。
补鞋匠老乡姓啥名啥,我从来没问,大家都叫他矮子,我也随了大众,他身高不足一米,的确是矮子中的矮子。矮子常去发廊找洗头女,发泄他的欲望,他在角落里挣钱,夜晚便在洗头女的怀里感受着女人香,不知他那畸形的身躯有着怎样的欲望,或者是洗头女的体香如母爱般抚慰他那弱小而又可怜的心灵。离奇的是,也有一个女人主动与他来往,常说要嫁给他,给他生个孩子,但至始至终,就是个谎言。他为那个遥不可及的家,付出了很多,那个女人不理会他的时候,他似乎死了一截,无精打采地活着。那个角落空空荡荡了几天后,矮子又出现了,往后的好多年,矮子没有了幻想,而是更加沉迷于洗头女的体香,他飘在虚空之中。
如今,矮子六十多了,我路过商场,还是会给他一支烟,或者一包烟,他和往常一样跟我聊聊家常。生意冷淡的日子,他就会趴在工具旁打会儿盹,夏天很长,商场的空调吹得他昏昏欲睡。
白沙有许多衡阳人,也有许多永州人,当然,邵阳人也蛮多。白沙路一公里左右,中间有一条白沙浏阳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许多湖南人来到了白沙创业开厂,当时白沙商贸城还是一片农田,后来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床垫等家具生产为主的商贸城。因为有各地来这边批发货物的卡车司机,大量的搬运工应运而生,很多的衡阳人专职从事搬运,他们用一身的气力挣钱养家。搬运是一份很辛苦的谋生工作,相对来说,他们收入比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高。老杨如今快六十了,他的孩子在上小学,他每天在商贸街转悠,哪里有活,他就在哪里。五十岁才结婚的老杨,这一生未曾改变命运,搬床垫等家具以及各种材料,都很出力,只要出力,肯出力,就可以月入过万。
我总是辞职,阿辉忙不过来时,叫我去做搬运。有一次,我们去商贸城那边的化妆品厂,卸了两吨的工业盐,一个早上挣了两百元。汗水流进了眼睛,也流进了嘴里,汗水的咸,让我疲惫不堪,那一次我累垮了,回到住处睡了一天,第二天全身都疼,搬运挣的钱,真的是太沉重了。
但是衡阳人就是很下苦力,搬运可以干十年,二十年,我没有那个力气,真的没有,别人那超常的工作量,我望而生畏。
在白沙的湖南人,肩上似乎扛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也扛出了几个大学生,然后,在夜里,收工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又是扛货的一天。
我似乎受够了家具厂车间的苦闷,于是开始摆地摊,希望能从摆地摊的队伍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自由职业者。我去批发市场进了一些童装以及小饰品,五月份的雨水充足,有时出摊不一会便是狂风暴雨,很是焦虑,我的摆地摊生涯在雨季来临之前开始,雨季还未结束时就结束了。此时,我觉得做什么都难。
从搬运到摆地摊,我只是想走出厂区,可我没有,只是吊儿郎当的漂泊者。我似乎是一个矛盾体,总是想走出厂区,却还是返回厂区。
陈楚生的歌,唱到了我心坎里,听着会有一种忧伤,我仿佛置身其中,一位多愁善感的流浪汉在异乡,想着以前的美好,顿时孤独无比,在城市的街头,有无处安放的青春。
我没有什么理想,就是一个不努力工作的人,其实我也很努力,只不过,一边挣扎,一边努力。或许,我只是喜欢怀旧,当我想去努力改变的时候,却又很矛盾。打工人,如此这般内耗着。
每年冬天回家,第一时间就到外婆家。其实,外婆家很近,就在老屋的前面,打开大门,走几步就到了。在火炉子边烤火,外婆摸摸我的手,完了,又摸摸我的脸颊,说,这么瘦,在外面没吃饭?我总是笑着答,我吃不胖。
2008年的秋天的一个平常日子里,我下了班,打电话回去,得知外婆病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我很是难过,于是辞职。一个月后,我回到家,打开房门,去往外婆家里。她躺在床上,我喊外婆。她歪着嘴,泪眼婆娑,说,方毅,外婆不能给你剥橘子吃了。我走近,在床边握着她那满是老茧与褶皱的双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我强忍着泪水,说,过几天好了,我陪你去回龙大姨家玩。其实双目失明的外婆已经好多年没去过回龙了,至于多少年,我也记不起来了。
幼时,外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喊,方毅,方毅,起床啦。她在模糊的世界里摸索着下床,又摸索着打开房门,用木梳子梳着那满头的白发。
外婆很多年没去过回龙,去最远的地方,就是屋前那田边很近的水井。她每次去提水,就会拿着水桶,摸索着墙壁,慢慢地走去提一小桶水,又摸索着走回来。每天在这方寸之地往返,十年,二十年,手上的老茧,很厚很厚。
外婆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很少讲她过去的艰辛与快乐,或许她只是把艰辛与快乐通通都忘了,也或许这些年,她把我当成了唯一的快乐。与艰辛相比,快乐才是最让人值得拥有的。幼时,我家没有电视,每晚去邻居家看电视到深夜,冬天很冷,坚持看电视到深夜是要有很大的决心的。那些年,我的脚总是长冻疮,奇痒无比,外婆摸索着去灶屋给我烧热水烫脚,烫完脚,又从床底下的糖缸里找出冬瓜糖、麻糖、橘子给我吃。那时,外婆的糖缸真是一个百宝箱。
我陷入一种虚空里,我的童年随着外婆走后,也埋葬在山里。此后,我从未去过山里。
有一年在佛山南海,睡梦中,外婆唤着“方毅……方毅”。我在梦中大喊外婆,老何惊醒了,他叫醒我。我满眼泪水,他问我,怎么啦?我说梦见外婆了,然后点燃一支烟,来到阳台,独自呆坐良久。
在白沙待了几年,我还是一无所获,总是想离开白沙,但真的离开了,又特别想念白沙,觉得白沙是我的第二故乡。
雨季来临,我骑单车去找工作,踩累了,就买一瓶水一口喝完,扔掉瓶子,走了一会,大雨倾盆,我成了落汤鸡,工作没找到,还感冒了,真是倒霉到家了。
浏阳街并不是湖南人的浏阳街,而是白沙商贸城浏阳街,地摊佬的五元管理费,是要给的。给了就可以摆一天,随便你卖什么。有几个资深的地摊佬在白沙市场摆摊很多年,他们在顽强地活着,除了摆地摊,一无是处。而我除了打工,也一无是处。
很多时候,我喜欢独来独来,当然我也有许多朋友,只是不太喜欢下班后,就去店子里打麻将,我喜欢发呆,夜晚,最适合发呆了,或者翻着一本书看看,看累了,倚在窗前,对着月光发呆。厂里宿舍的月光与高楼林立的小区的月光,当然是一样的,只不过人不一样。以前的月光和此时的月光,也是同一种光。
从十七八岁出远门,直到人事部看到你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连连摇头,这中间起码有四十年在工作,如果这四十年做一种工作,那不是就成了匠人了呀,其实不然,四十年做同一个工种,当然很牛,但还不能算顶尖。
我的表叔,1993年来到白沙打工,那时白沙一片荒凉,还没有浏阳街,表叔也去过别的地方,也许他跟我一样离不开白沙。刚来时,十九岁的表叔,在红砖厂干着很重的活,后来又去养鸡场,再后来浏阳街有了许多的弹簧厂,表叔开始锁起了弹簧,弹簧厂很脏,机油多,机器也不是现在全自动的,而是摇一下锁一个。大货车从白沙商贸城拉出去的弹簧,去了东南西北。2004年,我从东莞过来,其实东莞长安才是我最初打工的地方,十九岁的我,在实木家具厂干得很辛苦,天天加班,生产实木家具灰尘太多了,简直无法忍受那种车间,这种日子仅仅只坚持了一个礼拜。我去到白沙时,发现表叔两口子和另外两公婆合租一间屋,两张架子床用布拦住。我当时惊呆了,怎么会合租一间房?我很少去他们出租屋溜达,有时候他们发了工资,买了好菜,叫我下班过去吃饭,我也不想去,我不想待在那里,想象不出,两对夫妻,熄灯后会有怎样有趣的事发生。
在我还不想成为木工的时候,我却成为了木工,板式家具木工也是木工的一种。我在地摊上买的那些书,有些落在别处,有些寄回了老家,有些就在白沙的出租屋。
我的父亲也是木工,只不过是建筑木工,他在广东一直盖楼到2005年,整整干了十五年,后来,就回到家乡做。我记不起他是1990年南下广东,还是1991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在我读初一的时候,也随着父亲去工地,我成了留守少年。而现在,我的侄子从留守儿童成长为留守少年,他在我读过的学校读,很多人一出生,就注定了留守。
下班回来,我买了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喝完,面红耳赤,睡两个小时,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去白沙街头走一会,摆摊的依然在摆摊,来到浏阳街,一直走到白沙村口,又原路返回。
广州地铁14号线还没有,白沙路口的人行天桥也不存在,去白沙对面的中和路要等红绿灯,每次等红绿灯时,我都会专注地看着人行道旁边的青芒果,没有来由地喜欢。整个夏天,青芒果从一丁点大直到自由落地,也没长大个,从生长到落下,青色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