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日常肖像

作者: 宁岱

韩家英设计辞典的底色

韩家英的笑容有两种,一种是发自内心的,很灿烂;一种是职业性的,很短暂。韩家英的工作有两类:一个是职业的,商业设计;一个是生命中的,艺术创作。

策展人崔灿灿发现了韩家英的设计有个“设计辞典”,这是他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韩家英的设计辞典”的策展文中提出的。一个词语,抓住了韩家英三十年设计的魂。

韩家英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有过许多次愉快的合作,还一起在深圳、北京、上海,跟随他看画廊、望风景,听他谈创作趣闻,实地观赏他的公共设计成果。

可第一次知道崔灿灿其人,是在疫情期间,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举办的艺术家王庆松的个展上。那次个展的策展文是被用粉笔书写在展厅迎头的整面墙上,工整、俊秀。我被粉笔字吸引,它让我回忆起儿时的课堂和黑板报,后来发现竟饶有兴致地读完整篇文章。孤陋寡闻,以为自己发现了人才,问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创始人郑林先生,崔灿灿是男的女的?很棒的。郑林说,哎呦呦,他可是当前中国风头最盛的策展人。

崔灿灿发现了韩家英的设计辞典,可是我,知道这辞典的底色,就是身为设计师的韩家英,能当之无愧地被称为艺术家的底色。

其实,每次见到韩家英,我都要跟他套近乎。我们都是天津人,他是从天津去了西安,我父母则是从西安来到天津。他还跟我父亲是校友,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只是我父亲上学时的院长是贺龙,学院叫西北军政大学艺术学院,他出生的前一年才改名叫了西安美术学院。

韩家英私下里会有点自嘲地说,朋友见面,大家最感兴趣的不是他的设计和艺术,是怎么接的活。其实我同样好奇。

一次,韩家英请客吃牛排,那时他已经非常成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设计界的翘楚了。大家吃好饭后,酒还剩点根,他就说再要个奶酪拼盘配酒,多聊几句。那天的餐桌是个长案子,坐在韩家英旁边的热心朋友,再次一一强调着他带来的那些坐在餐桌对面的朋友,其中每一位的专长优势。正好奶酪拼盘上来了,韩家英犹豫着这么长的桌子,拼盘应该放在什么位置,热心朋友介绍到谁,他就把奶酪盘子往对方的方向推一推,方便对方也表达敬意,随着一位位的介绍,奶酪盘子在长案子上晃来晃去……直白谦卑的表达,不掩饰自己的求贤若渴,刻在骨子里的坦诚,这么可爱谦逊的人,谁会不把活交给他呢?

我爱听韩家英聊他的具体创作,设计创作,常常听得“羡慕嫉妒恨”,跃跃欲试手发痒,直想蹚蹚广告设计这塘水。

一个大商品楼盘,每栋楼里有几套房子是各方面最优的,好像这栋楼宇藏品般珍贵。商家请韩家英为这样的套房门口做个标志性的logo。韩家英就设计了个“藏”字,在门口的地面上。接到韩家英的这个设计,商家竟然非常满意。我吃惊,这么简单就把这个字规整了一下,这么直白,就成了你的设计?你都不稍微变一下形吗?或者弄成篆书、狂草什么的?言外之意,商家满意是有什么另外的猫腻。韩家英笑笑,每栋楼里就那么几套,家门口有这样的标志,那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谁都看不懂就没意义了。我说,那干脆就弄到窗户上好了,所有过往的人都能看到。韩家英又笑了,那还是不好,因为太过张扬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放在楼里门口,只是走进楼道里的人才知道,甚至是走进家门的客人才知道。他私语一样笑笑,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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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英作品《赞美我们的星球》(2015)

我盯着韩家英,好像他就是那购买了大套藏品房的买家。设计怎么能这么讨巧?

另一个用汉字做出logo的设计,让我心生略微的佩服,因为变化了,而且有智慧在其中。

客户的名字中有“合众”字样,面对这样一个在《周礼》《孙子兵法》等春秋战国时期的经典文献中就出现的古老词语,韩家英把重点放到了“众”字上。他把上面那个“人”字巧妙地往左移动,摆到下面第一个“人”字上方,中国象形字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好像一匹驰骋之马,合力汇聚,三生万物,三人势不可挡。

我记起韩家英说他大学时就对汉字比较迷恋,喜欢画汉字的草图,琢磨那些象形的拆分、组合和各种笔体,尝试着各种可能,觉得很有意思。咳,我也喜欢乱画汉字呀,怎么就没弄出他这样的好运气?

在韩家英身上,讨巧的事情还有呢。

2024年年初的时候,我去韩家英在深圳的办公室串门,一面墙的柜子上,并排挂着几幅色调统一的广告画。我看着上面的标题,问“KORERO”宣传的是什么?韩家英介绍说,设计师行业每年在全球有个例行活动,确定会议地址,选定一个主题,然后全球每个地区选出一名设计师,根据这个主题自由创作,最后做个展览,全世界的设计师都可以去看展。这是我的参展作品。我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次地点在新西兰,是毛利族人的一种呼喊声。哦,是毛利战舞的呐喊,我说,可是你画册里不是已经有这幅画吗?他说,对呀,之前就是随便画的,后来有这个活动,觉得合适,就拿出来了,反响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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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英的设计辞典”展览现场(2023)

我一屁股坐到韩家英办公室茶几旁的大臭脚丫子里。办公室的这个区域,沙发、座椅、茶几各异,是韩家英从世界各地“淘”来的艺术设计品。“大臭脚丫子”是韩家英的说法,实际是个法国设计师用一双脚丫的造型设计的软椅。

我陷在应该是闻不到臭味的脚心窝里,环顾四望,角落里,一块亚克力板的广告设计的红色部分,在窗外阳光斜射下,很扎眼。韩家英说,那是他2009年,给爱马仕橱窗做的一个设计。我走近细看,是个有两只耳朵,长脖子,类似马头的四不像头,其中有不规则的怪异纹路,因为纤细,呈现着轻盈,可浓浓的红色,其中深浅不一,并夹杂灰绿、灰黄的斑块,凝结出不知是几个维度的厚重,满满的时尚感。

我信步环游着韩家英的办公室:一个天然的大树根,挂在柱子上的京剧脸谱面具,摆满窗台和一个圆形茶几的各式各样的塑料矿泉水瓶及饮料瓶子,各种卷、纸、轴,各种奇形怪状不知何用的天然物件,案子上还有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茶壶像是古代粮仓的小模型,茶杯竟然是古代称粮食用的“木斗”造型,只是大口冲上。

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瞥见地上一块一立方公尺的太湖石,上面的天然纹路触动了我。我问,你爱马仕设计的灵感是来自这块太湖石?韩家英笑了,对呀,我很喜欢太湖石的纹路。

之后他带我去到他的工作室,看到顺着画板墙一溜四张大幅绘画,都是太湖石的纹路演变的各种组合和图形,非常灵动,而且透着一种生命尖利的生动。韩家英说他根据太湖石的纹路,把它们变形再重新组合,还要做更多的尝试,色彩、材质、调性。我问,你还是为爱马仕?他说,不是,就是喜欢。我说,你这不是创作了吗?主动进行的艺术创作?当代艺术?韩家英说,对,以后有合适的设计也可以用。

我怎么就没能拥有这么一块太湖石呢?

在“韩家英的设计辞典”的展览中,有一个作品,是一块块手机大小的胶木块,像是太湖石被凿成一个个扁平状拼贴而成的,长长的,不规整,远看像是个正蠕动的巨型毛毛虫,近看搁楞搁楞的,不明所以却很有味道。韩家英说,这是他刚完成的创作。早年在市场地摊上看到的,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可能是盆景的小垫子,觉得像太湖石一样的形态,肯定是机器做的,很便宜,一大堆就全给买回来了。当时没想好做什么,放在家里就忘了。这次整理资料翻到,觉得有意思,弄出这么个造型。他感慨道,太湖石是太湖里的一种石头,经过上千年湖水的冲刷,自然形成各种纹路。这种石头就只在太湖里有,很少,所以价值比较大。曲阜孔庙就有两块特别好的,皇上赐的。

韩家英继续陶醉在对古人感慨的抒发中:中国古人其实走不了太多地方,总是待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就想象给自己造个盆景,然后就感觉在其中看到他想象的大千世界了。太湖石拥有无限的变化,就延续下来一个传统习俗,一般有条件的家庭,都会在院落的中天位置摆块太湖石,寓意你可以看到身处的完整世界。

我随着韩家英笑。太湖石的美在于发现它的无穷尽。

韩家英的笑容分两种:一种是发自内心的笑,很灿烂;一种是被规定的,整理好坐姿或站姿,摆出的职业性微笑,一般很快就会被思考的表情替换掉。

韩家英不是很爱说话,经常会沉默,表情落寞,甚至有微微的伤感,不知是思考还是在想心事。我喜欢跟韩家英套近乎,是希望看到他笑,更是想看到他每每被套近乎后那种些许的伤感,因为提到了天津。

听人谈伤心事,能更好地发现对方。而且我喜欢听韩家英说天津,那个我出生便离开的城市,陌生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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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英为《天涯》设计的封面(1997)

我一直觉得,父母从千年古城西安,到了海河边的天津,天津是阴湿的。韩家英却觉得,他从繁华洋气的天津,到了尘土飞扬的西安,西安是荒凉的。第一次听他这样说时,我吃了一惊,怀疑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你是想你姥姥吧?西安有大雁塔、钟鼓楼、霍去病墓、回民街和各种小吃,很热闹。可我成年后第一次回天津,问路对方听不懂,就让我选直的路走。天津哪儿有直的路呀,都是沿着海河七拐八拐的,不及古长安、新北京,东西南北大路朝天。韩家英幽幽地说,我五岁离开天津,当时特别想回去,天津有劝业场、百货大楼,有漂亮的高楼和洋房。在天津时,姥姥每个周末都会带我去那些地方逛,乐趣无穷。可当时的西安,还几乎没有现代化建筑,上大学前,我住在离西安五十公里的兴平,四下里都是黄土和麦田,望不到边。

一次在上海,偶遇韩家英跟几个西安人谈工作,对方知道我老家在蒲城后,立即用陕西话呼“乡党”,我忙回应“乡党、乡党”,却发现旁边的韩家英毫无感觉地尴尬着,好像我们把他隔离在外一样。怎么你在陕西那么多年,出来后见老乡都没说过“乡党”吗?

韩家英说,他是1966年随父母工作的工厂迁到陕西兴平的。整个工厂孤零零的,好像是被甩在了那个黄土高原空旷的麦地里一样,四周有围墙,围墙外是望不见边际的麦田,很远才隐约见村落。他们整个厂区就是个小城市,有小学、中学,有小卖部、医务室、大礼堂,而且在这道围墙里,大家都说天津话。上学时,他天天就盼着放假,放假就可以回天津,见姥姥。大概,童年时的韩家英,就能对贾樟柯导演那句名言有切身感受:“我真正获得了故乡,其实是因为离开了她。”他对天津的情感和思念,更是在这样反复的相见与相别中加深。直到上大学,考进西安美术学院,他才走出那围墙,迁入西安,接触陕西人。他是看着西安从一座古城慢慢建设起来,渐渐开始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可至今,已经一把年纪的韩家英,说起五岁的往事,依旧是一脸的不舍与遗憾。

我问他,现在还常回天津吗?他沉下声音,尽可能平静着语调说,很少回去了,姥姥已经去世了。他试图掩饰内心无穷的涌动。

少小的经历,在韩家英的性格中注入了眷恋不舍与频繁游历的特征。

韩家英喜欢汉字,完全无意识地痴迷于对汉字笔画做拆分、组合,研究每个汉字的演变,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甚至后来在日本看到《兰亭序》的残片,都拍照下来,回国后整理出残片的图形,把这种图形变换材质用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他喜欢图形,对最基础的圆角方线列出不同的组合衔接,甚至是《易经》的六十四卦象图……中国博大的文化宝藏,都是他设计的根基和源泉。他是在用设计,传达他心中永远脱舍不掉的文化身份和自觉。

高中毕业后,韩家英报考西安美术学院是因为对油画感兴趣,油画系的考试竞争激烈,为了尽快上大学,他就改报了当时刚设立的装潢专业。入学后,他一直按照绘画的方式训练自己,写生、素描、看展览,不舍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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