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作者: 〔英国〕安妮·佩里夜晚总是最难熬的。冬天的夜晚从四点左右的黄昏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的黎明。天空有时被照明弹照亮,目力所及之处,左右两边都是犬牙交错的黑色战壕。现在的局势很明朗:他们横扫法国和比利时,从阿尔卑斯山一路打到了英吉利海峡,但约瑟夫只关心伊普尔突出部这块小地方。
离他不远的昏暗处有人在咳嗽,那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咳嗽声,很刺耳。这里是后备队所在的战壕,离最前线还远着呢,那里有三排最复杂的战壕。后备战壕这里有厨房、茅坑、备用物资和迫击炮阵地。近五米的竖井通向一个个五六步宽的坑洞,这些坑洞的高度足以让大部分士兵站直身子。此刻的约瑟夫摸索着木排和铁丝支撑起来的土墙,军靴踩在湿滑的木头上,在晦暗不明中前行。战壕里水汪汪的,肯定是哪里的集水坑堵了。
前面有微光在闪烁。不一会儿,他就进了相对暖和的坑洞。那里点着两根蜡烛,一只火盆在提供热量的同时也带来了一股烟灰味。因为太多人抽烟,空气是蓝色的。堆在一旁的军靴和军大衣在微微冒着水汽。两名军官坐在帆布椅子上说话,其中一人讲了个和绞刑架有关的笑话。两人大笑起来。野战折叠桌上放着留声机,旁边是一只铁皮盒子,里面收着一小沓最新的音乐厅歌曲唱片。
“你好,牧师,”一名军官乐呵呵地说,“最近上帝好吗?”
“请病假回家了。”约瑟夫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名军官就抢着说话了,他虽语带厌恶,却无意对上帝表示不敬。在前线每天和死亡亲密接触,大家都不会拿信仰开玩笑。
“坐吧。”首先说话的那名军官朝一张空着的椅子指了指,“莫里斯今天走了。当场死亡。又是那个该死的狙击手。”
“他就在外面哪里,我们的正对面,”另一名军官阴沉着脸说,“那天有人肯定地说,他已经干掉四十三个人了。”
“这个我信。”约瑟夫说着坐了下来。他比大部分人更了解伤亡的情况。他的工作就是抬担架,安慰那些被吓坏的和快死的士兵,时不时给阵亡者家属写信。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比真刀真枪的战斗更折磨人,但他不想待在相对安全的战地医院和仓库。这里才是最需要他的地方。
“我们想组织一次行动,袭击他们的战壕,”少校看着约瑟夫缓缓地说,“可以鼓舞士气,还可以让上级觉得我们真的没闲着。但是,我们抓到那个狙击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会白白损失一些人,然后大家的情绪就更加糟糕了。”
上尉没有做任何补充说明。他们都知道士气低沉。不仅损失惨重,而且传来的都是一些坏消息。有消息说,从索姆河和凡尔登这条战线向右一直到海边,士兵们惨遭屠戮。泥泞、寒冷、不断交替的无聊和恐惧,这些对士兵的情绪都产生了影响。1916年的冬天就快到了。
“来根烟?”少校朝约瑟夫伸出了烟盒。
“不,谢谢,”约瑟夫微笑着拒绝了,“煮茶了吗?”
他们给他倒了一茶缸。茶浓烈味苦,但是热的。他喝了茶,半小时后又出了坑洞,来到可以看见天的地方。他在交通战壕里。一颗照明弹在高空中爆炸,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不让头超过战壕顶部的边缘。战壕深一米出头,为了不成为敌人的靶子,移动时必须半蹲着。前方有机枪开火的声音,他听到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那是有人把老鼠打落到垫路板旁边的烂泥里了。
他旁边有人在走动。正常的秩序在这里全颠倒了。白天几乎没什么事,无非是修修战壕、补充弹药、擦擦武器、稍事休息;大部分的伤亡,大部分的战事都发生在晚上。
“牧师,”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能不能祈祷一下,让上帝保佑我们干掉那个该死的狙击手?”
“也许上帝是个德国佬呢?”有人在黑暗中说。
“别说蠢话!”另一个声音反驳道,“大家都知道上帝是英国人!他们在学校里什么都没教你吗?”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约瑟夫接过话头,答应好好向上帝祈祷,然后继续往前走。他和许多人都是老相识。和他一样,他们都来自诺森伯兰(英格兰最北部一郡。——译注)的一座小镇或周围的村庄。他们一起上过学,偷过同一棵树上的苹果,在同一条河里捞过鱼,走过同样的小巷。
六点刚过,他就到了射击战壕。在沙袋垒成的胸墙前方是三四百米的烂泥地,上面有铁丝网和弹坑。这里就是无人地带。一颗照明弹突然划过夜空,五六个烧焦的树桩看上去像人,那些灰色的幽灵般的东西可能是雾,也可能是毒气。
有趣的是,到了夏天,在这片被血和恐惧浸泡过的土地上,金银花、勿忘我、飞燕草竞相开放,但最多的还是罂粟花。你原以为这里将寸草不生。
更多的照明弹上了天,照亮了地面,照亮了战壕,照亮了肩膀上扛着步枪准备射击的士兵。狙击步枪又响了。
约瑟夫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在战壕外面的泥泞里爬来爬去的值守士兵有多恐惧。那些士兵有的在距离战壕不远的坑道外面,大部分人在弹坑里,周围是一圈又一圈的铁丝网。他们的任务是观察敌方哨兵有没有异常举动,敌方的活动是否变得频繁、准备进攻。
更多的照明弹点亮了天空。开始下雨了。左边有个地方的机枪和重炮开火了,接着,狙击步枪响了一声又一声。
约瑟夫打了个冷战。他想到了那些值守的士兵。他看不见他们,但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力量。他要和那些士兵一起忍受痛苦,他不能麻木不仁。
这时重炮的炮弹炸响了,弹片四溅。前面传来喊叫声。慌乱的脚步声、照明弹……一个人大声呼救着滑过沙袋垒成的胸墙。
约瑟夫向前冲去,在烂泥上滑了一下,他急忙抓住旁边的支撑木,这才站稳了。又一颗照明弹亮了。这下他看清楚了:霍尔特上尉肩扛着一名士兵,朝他跑来。
“他受伤了!”霍尔特喘着粗气,“伤很重。他是我们夜间巡逻的士兵。他惊慌失措,差点害死了我们。”他把人交到约瑟夫手里,任由那士兵的步枪向前滑落。枪上的刺刀包着旧袜子,以挡住光芒。提灯下士兵的脸看上去怪怪的。和所有夜间巡逻的士兵一样,他的脸上用烧焦的软木塞涂黑了。现在,那上面有泥巴和血。
别的士兵过来帮忙。外面继续枪声大作,偶尔有照明弹照亮天空。
约瑟夫手里的士兵一动不动。他整个身体软塌塌的,很难扶住。约瑟夫摸到了湿乎乎的血,闻到了血腥味。几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出黑暗,帮约瑟夫扶住那名士兵。
“他还活着吗?”霍尔特急切地问,“刚才那边枪声响作一团。”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
“不知道,”约瑟夫回答道,“我们马上把他弄到地堡里看看。你已经尽力了。”如果冒着生命危险却救回来一个死人,他知道大家的心里将是何等失望。那是一种绝望,认为自己什么都干不好的绝望。战友死了自己却没有死,那是一种罪恶。“你受伤了吗?”
“还好,”霍尔特说,“只是擦破了几块皮。”
“最好包一下,免得感染。”约瑟夫劝道,脚在湿乎乎的木板上滑了一下,肩膀重重地撞在一根支棱出来的撑木上。地基根本不牢,在泥土的压力下,战壕的内壁犬牙交错。
帮约瑟夫的那个士兵骂了一句。
两人艰难地架着伤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交通壕,来到后备队所在的战壕,进了地堡。
霍尔特好像吓坏了。擦去脸上的黑灰和血迹之后,他面如死灰。他身上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后背上、肩膀上有大块大块的血印。
有人递给他一根烟。地堡里是安全的,可以划火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谢谢。”他咕哝道,眼睛仍然盯着伤员。
约瑟夫看着霍尔特。他身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这再明显不过了。是年轻的阿什顿的血。约瑟夫相当了解霍尔特。他和霍尔特的哥哥是同学。
帮约瑟夫的那个士兵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叫莫达夫,是阿什顿最好的朋友。约瑟夫明白的事情,莫达夫也看在眼里了。阿什顿死了。他的胸口被子弹打开了花,血已经不再往外涌。另外,他的头也被子弹打穿了。
“对不起,”霍尔特低声说,“我已经尽力了。我不可能及时救他。他当时惊慌失措了。”
莫达夫梗着脖子喊道:“他绝对不会惊慌失措!”声音中透着绝望。那是他好友的耻辱,他坚决反对。“威尔绝对不会惊慌失措!”
霍尔特僵住了。“对不起,”他沙哑着嗓子说,“这是常有的事。”
“威尔·阿什顿不会,绝对不会!”莫达夫反驳道,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在烛光的照耀下,他的瞳孔周围似乎有一圈白色,而他的脸是灰色的。他在前线已经有两个星期了,陪伴他的是无尽的紧张、寒冷和肮脏,还有间歇性的寂静和吵闹。他十九岁。
“你最好去包一下手臂,还有腰。”约瑟夫对霍尔特说。他语气坚定,似乎是在对孩子说话。
霍尔特瞥了一眼阿什顿的尸体,然后抬头看着约瑟夫。
“别站在那里,你在流血呢。”约瑟夫命令道,“你已经尽力了。没事了。我来和莫达夫谈。”
“我努力了!”霍尔特说,“到处是烂泥、铁丝网,黑漆漆的,子弹从四面八方飞过来。”镇定的外表下露出一丝恐惧。他看到的死人太多了。“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会惊慌。你想做英雄,你本来是想做英雄的,但很快就害怕了——”
“威尔不会!”莫达夫说着哽咽了,失声痛哭。
霍尔特又看看约瑟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约瑟夫转身面对着莫达夫。他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安抚人心,因为那些士兵刚刚看见儿时的伙伴被炸成碎片、被敌方狙击手的一颗子弹打死。他们好像还活着。除了头上有一颗小弹孔,死者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没什么好说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此时此刻说上帝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处于惊吓之中。他们看到了太多可怕的场面,看到了真理的缺失。他们的内心在斗争。信仰上帝的意义何在?通常他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就行了,听他们讲过去的事,讲他们的朋友是怎样的人,讲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好像死者只是受了伤。待到战争结束后,他们的朋友还会回来,但那时英国也许就是夏天了,阳光照在草地上,鸟儿在歌唱,不远处就是河岸,有人在笑,有女人在说话。
莫达夫不想被安抚。他接受阿什顿已经死了的事实。这一真实存在的事件不容否认。在比利时的这一年半时间里,他见过太多的熟人战死,但他无法相信,也不愿相信阿什顿会恐慌。他知道在前线恐慌的后果是什么,会危及其他人的生命。那样的士兵是熊包!
“我怎么告诉他妈妈?”莫达夫恳求道,“我只能说她的儿子死了!他爸爸永远也过不了这个坎。他们一直把儿子挂在嘴上,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家唯一的儿子。他有三个姐姐,玛丽、丽兹和爱丽丝。她们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帅的小伙子。告诉他的家人说他害怕了,我开不了这个口!牧师,他不可能害怕的!他绝对不可能。”
约瑟夫不知道该说什么。远在英国的人怎么可能体会前线的泥泞和枪炮声?但是他知道耻辱所造成的伤害有多深,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也许他只是迷失了方向而已,”他轻声说,“他不会是第一个的。”战争改变了人,人确实会恐慌。莫达夫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一半的恐惧来自他知道这可能是真的。但约瑟夫没有挑明。“我会写信给他的家人,”他继续说,“他值得表扬的地方多着呢,我可以写上好几页。我用不着告诉他们今晚的情况。”
“真的吗?”莫达夫急切地问,“谢谢……谢谢牧师。我可以和他待在一起吗……直到他们来把他搬走?”
“当然可以,”约瑟夫说,“我要到其他战壕去看看了。给自己弄杯热茶喝喝吧。一小时左右我们再见吧。”
莫达夫蹲在阿什顿尸体旁,约瑟夫丢下他,沿着湿滑的木板走到交通壕,又回到前线的作战壕,回到枪声和偶尔升起的照明弹那白昼般的光亮里。
他没有如约再去看莫达夫,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能从二十个熟人旁经过,却没有认出他们来,因为他们都穿着大衣,移动时低头弓腰,或者趴在战壕后,步枪瞄准前方黑暗处,随时准备射击。
他不时听见咳嗽声、老鼠跑动声以及泥水泼溅声。他和两个士兵待了一会儿,讲了几个笑话,一起开怀大笑。都是黑色幽默,但他还是能感觉到笑话里的勇气和战友之情。他们需要以理智和幽默的方式释放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