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

作者: 〔美国〕埃斯特万·维加

埃丝特终于从椭圆形的金饰镜子前走开了。过去几天,她总站在这面镜子前看自己。精心布置的卧室一角有一扇窗户,昏黄的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来,照出她在镜中的枯瘦人形,她只有走开才可以眼不见为净。天色已晚,日光衰微却闷热。这意味着又一个白昼即将结束,新的夜幕即将降临——她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满心疲惫。她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惧。

“埃丝特,你能不能离那面鬼镜子远一点?你这样看起来很可笑。”说话的是她的情人雅各布。他喜欢发表些高见,不顾别人是否真正需要。

“亲爱的,你总是知道用什么话来激怒我,是不是?”

“你知道我并没有说错。如果你能站在我的角度看看你的反应有多么过激,真的,你就会明白我只是想帮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你能用我的眼睛看问题,只需一分钟,你就会明白这一切有多愚蠢。”

她揉了揉眼睑下一道新生的皱纹。“如果我能用你的眼睛看问题,那我就没那么特别了,不是吗?唯一的绝对真理到底有什么用呢?”

“你的许多怪癖我都很喜欢,埃丝特,但你越老越偏执了,这我可没说错。你整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虚荣心里了,你敢说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和虚荣心天生一对。你觉得呢?”

起居室里没有人回答。雅各布正在电视机前休息,他陷在豪华的长沙发里,这是他平日待惯了的安乐窝。两个房间被定制的法式对开门隔开,整扇门采用蛋壳漆面,并配有精致的对称黄铜铰链和门把手。雅各布偷瞟埃丝特时,门恰好是开着的。如果可以顺她的意,她一定会先把门关上,再在疲惫的肌肤上加涂一层厚厚的瓷白色粉底。只重重按几下,皱纹就仿佛消失了。她早已非常善于隐藏瑕疵。

“好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像魔法一样。”

“很高兴看到你没把这些小花招忘个精光,小蛋糕。”雅各布打趣她。

“你为什么总要叫我‘小蛋糕’呢?”埃丝特大声问道,竭力表现出对这种称呼的不满。

气氛变得紧张、沉重,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直到他给出答案:“因为,小蛋糕,我知道这种称呼会让你不舒服。”

埃丝特回到镜子前,寻找着最后几次眨眼可能带来的任何隐蔽瑕疵。她露齿微笑,检查牙齿上是否有污渍。她希望至少不要有肉眼可见的严重牙龈感染或门牙移位。她为自己成为这种例行检查的受害者而感到羞愧,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审视她曾经精致的五官,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尤其是她的脸。

埃丝特粗暴地把嘴唇分开,研究口腔和牙龈的形状。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还记得很久前她那畸形的牙齿最终归位的样子。那会儿的她真是又小气又虚荣。青春期的躁动时常会使她变得敏感多疑,又消沉无力,不断分析和挑剔自己有缺陷的身体部位——这是年轻女孩的天性。

“我想变得完美,”她年轻时曾说过,“我必须完美无缺。一点瑕疵都不能有。”

但是,她真正期望找到的其实是细小的疤痕、斑点和粉刺。它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和其他大多数东西一样,最终都无可避免地拨动起永不停转的时钟上的指针,嘀嗒嘀嗒走向终结。她现在的想法是,当她发现外表存在可怕的缺陷时——她已经放弃了曾坚信不疑的人生信条,接受了摆在眼前、不可否认的现实——她也会同时找到短暂的目标:摆脱这些瑕疵。但是,这种无聊的事真的值得做吗?这也太奇怪、太不公平了。长久以来,埃丝特的灵魂早已逃离了肉体。但现在,她彻底意识到每一段被遗忘的岁月都在追赶着她。

“我不知道你指望找到什么。”雅各布的窃笑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她听到他咯吱咯吱吃零食的声音。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几分钟后就没胃口了。她不是真的想和他一起吃饭,至少现在还不想。她现在情绪低落。毕竟,还有什么可庆祝的事情呢?

“外星人,”她终于回答了,“我指望找到小绿人,来吞噬你的大脑,把我从你无所不在的优越感中解救出来。”

“你有点着魔了,埃丝特。我们说好不这样的。”他粗声粗气的训斥听起来像锤子敲击时发出的闷响。

埃丝特皱起了眉毛。那是她以前从未发现的一颗新痣吗?它在那里多长时间了?可以肯定的是,昨晚它不在那里,前天晚上也不在。她现在也肯定不是产生了幻觉。但它就在那里,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你说的,亲爱的。我可没有说过。我已经让你自便了。拜托你识相些,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哦,看在上帝的……听着,你说的这一通鬼话真是把我烦透了。真的,这对我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如果我想成为鸡飞狗跳的婚姻男主角,我就会选择结婚了。”

“哈哈哈,亲爱的,只有你才会如此离谱,把自己当成万事的主角。这个家里怎么能容得下你这样自负的人?另外,怕你忘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结过一次婚了,你这个披头散发、忘恩负义的猿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的记忆力变差了,退化了。”

“而且那么做我也有充分的理由。抓住这些事情不放就是你的不对了。”

“可我偏要这么做。我记得很清楚,雅各布。她把你赶出去了。你孤零零的,被拒绝了。然后你爬进了我的小小起居室。”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他说,“谢谢你提醒我。用这话作为我俩共度良宵的开场白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你知道吗,那时候你更迷人。我一直想找个舞蹈演员。”

“你以前可帅多了。但我记得,你来到我身边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能被你呼来唤去的女人,而是因为只有我能忍受你这些无法无天的行为。”

“无法无天,好吧。”他开始倒酒喝。她听到咖啡桌上玻璃的碰撞声。她祈祷他用了杯垫,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琐事对她来说如此重要。随后他一口接一口饮酒的声音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

可以肯定的是,埃丝特对雅各布远非一点点的包容,而是非常包容。她深爱着他,哪怕在今夜这样的时刻,如此强烈的情欲也让她惊慌失措。她的脑海里潜藏着太多情感,每一种都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专注于那最强烈的渴望——成为女王。

现在,法式对开门只开了其中一扇,她已经关上了另一扇。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偷听雅各布在起居室的电视屏幕上看些什么,一边进一步打量她日益衰朽的身形。

埃丝特在镜子前逗留了一会儿,这样,每次发动言语“攻击”时,她就能更好地将强烈的怨恨注入其中,如果说经历了漫长岁月以后,他们之间幼稚的争吵还能称得上是对对方的“攻击”的话。原子弹爆发般的争吵并没有发生,他们也没有向对方下达什么战书。这里只有两个简单的人,他们彼此相爱,因为不总是心意相通而享受着不时的小打小闹而已。相伴一生,似乎已成为争执的许可证。

显然,雅各布不像她说的那样披头散发、狂放不羁,她很清楚这一点。事实上,他是一个真挚又迷人的伴侣,富有同情心、善解人意。他会为她牵肠挂肚,总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甚至,他承诺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娶她为妻。但这也是她长久以来的遗憾——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时针跳动的步伐好像越来越疲惫了。

她闭上眼睛,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一想到他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夜晚,他们会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久久不愿离去。他们总是在日落后出发,这样当他们到达海岸线时恰好能沐浴在星辉之下。瞬息万变,物是人非。想起那年八月末她和雅各布乘船横渡地中海,十月看着树叶枯萎凋零,十二月在令人心醉神迷的阿尔卑斯山滑雪。这些画面是她生活的生动写照,它们仿佛和人一样拥有双手双脚,拥有自己的个性。

当她假借亲吻镜面来打量自己时,眼睛又一次泄露了她的心绪。“我的天哪,埃丝特,你的变化可真大。”她的眼睛眨了又眨,终于想起来了。那些瞬间。她的青春。紧接着是愉悦的中年。然后走向迟暮之年,生命的结局迎来圆满。她知道自己正处在这可怕又可悲的耄耋之年。当脊柱出现裂纹时,她几乎无法喘息。突然间几根骨头断裂了,她难以忍受这种怪异的感觉。对她来说,与“生命走向终结”的念头搏斗依然是艰巨的挑战。“我们降临此地是为长生,而非求死。”她咬牙切齿,绝望地说道。她的一颗犬齿因此被磨出了碎屑,喉头因震惊而颤抖。“美丽是只有年轻人才会深陷其中的绮梦。”

埃丝特从来不为自己漫长的生命感到悲哀。她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她很高兴有机会以纯粹的方式投入生活。对她来说,最紧要的永远是眼前可见的未来——未来的她注定会扮演一个与众不同、至关重要的角色。

她不再顾影自怜,把注意力从镜子前转移到了眼前这段来之不易的生活上来,比如卧室里的装饰物和收藏品。定制的窗户和精美的布艺窗帘总能给这个房间增添一丝美感。手工制作的家具与棕色的墙壁色调和谐、相得益彰。大部分墙体都没有任何装饰。空着,她总告诉雅各布,我要把墙壁空着。不过还是有一两个画框被巧妙地固定在墙上。画框中是两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其中一幅画了灯火通明的都市景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几乎令人眼花缭乱。在城市的外围,各种毛色的动物悠然自得。花园里繁花似锦、郁郁葱葱,每一片新生的花瓣都那么昂扬。花园位于这幅宏大的图画中三个对称的位置上。各种色彩和灯光交织在一起,让人不免赞叹其真实程度,不过最为写实的还是那描绘城市下方碧波流淌的柔和笔触。这条河紧挨着由黄金和钻石雕琢而成的人行道,河水涨到了岸边,奔流不息。画面的中心有一棵树,饱满的枝丫向生机勃勃的紫色天穹舒展开来。

另一幅画中的城市与那座城市很是相似。唯一的区别是这幅画上没有流光溢彩,只有一根蜡烛照明。在雨雪交加的天气中,蜡烛的光亮经暴风骤雨吹拂逐渐微弱。破土而出、从天而降的不再是花朵,而是火焰。火焰开始吞噬城市中心的那棵树。孱弱的树枝颓败了,低垂着。往日的硕果累累不再,如今只剩枯枝残叶。树皮被剥光了,病弱的根系几乎无法再扎根于被其称为家的土壤。这座城市被涂成了黑色。埃丝特直到今晚才明白原因——直到这一刻。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一轮红月悬在夜空中,为这哀婉的景色增添伤悲。她变得越来越阴郁,就好像这幅晦暗的画!前一幅画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梦。

埃丝特脱下长袍,从衣橱里重新挑了一件礼服。这条裙子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女演员穿过的,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醉生梦死、自由奔放的二十世纪似乎在眨眼间就结束了。无论如何,她认为这件华贵的衣服是一件完美无瑕的作品,正是为了像今夜这样的场合量身定制而成的。雅各布已经穿上了与她相配的衣服。他比她更喜欢打扮自己。他为自己的容貌和在同龄人中分外优雅的举止感到自豪,但在这样的场合,他却异常珍惜为了与她相配而打扮的机会。但今晚她的脸上没有微笑。她笑不出来。相反,她在颤抖,她在悲伤。

埃丝特用看新生儿的温柔目光凝望着她多年以来收集的古代雕塑。它们伫立在宽敞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每件雕像都带给她拥有安全感的幻觉,仿佛哪怕有恶魔胆敢闯入,它们都会保护她。这些雕像被安置在由巴西樱桃硬木镶嵌而成的地板上,旁边是一个旋转的地球仪、一张雅各布经常坐在边上写字的桌子和一个顶到天花板的落地酒柜。她的卧室宛如充斥着骄奢淫逸的堡垒,能满足她的诸多欲望,眼前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不需要这么豪华的卧室。”她感觉年轻时的那个雅各布在她耳边低语,过去的记忆不时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闪回,“我们还是去旅行吧,一起去看看世界。”

“你已经看过了,”她反驳道,“我们俩都看过。”

“那我们就用全新的眼光再看一遍。每次看世界,世界都会改变。你知道的,我的工作让我没办法在独自一人时彻底享受旅行。但和你一起的话,一切都会不同。”

他们去旅行了。共同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们在希腊沐浴阳光,在日本享受料理,在厄瓜多尔受到当地人的爱戴。但是埃丝特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豪华卧室。

“亲爱的,家徒四壁有什么好的,”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他,“我想问问你,如果家不能带来爱的魔法或者心的宁静,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瞎子。我们也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低等生物。我希望这个房间是独一无二的。我希望它能与奥林匹斯王座相媲美。”

“好吧,”雅各布说,“但请别让我们也重蹈覆辙。我欣赏你的品位,你会如愿以偿的。但你我都清楚,尽管古希腊和古罗马两大文明充满智慧、发动过无数战争,但他们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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