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他的丈母娘

作者: 〔英国〕罗伊·维克斯

1

在一封写于行刑前夕的信里,亚瑟·彭福尔德体会到了法官当时的震惊——像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竟为了摆脱家庭困境而犯下谋杀的恶行。都不用劳烦这位博学的法官,随便找个犯罪学的学生都能告诉彭福尔德谋杀并非出于突发事件,而是出于先行的心理状态。

这起谋杀案发生在1936年。先行的心理状态早在五年前10月份的一个夜晚就形成了,当时彭福尔德从办公室回来,在大厅的桌子上发现了他妻子写给他的一张便条。

彭福尔德出生于1900年,是家中备受宠爱的独生子。二十五岁时,他继承了家里的生意——做专业墨水的批发代理——几乎什么类型的墨水都卖,除了钢笔用的。他的母亲在前一年去世了。之后的三年,彭福尔德一直独居在一幢有十二个房间和四千多平方米的花园的房子里,房子位于过度扩张的克罗斯沃特村,离伦敦大约三十公里。这幢房子充满了对一位仁慈而专制的父亲的回忆,即便是他最微不足道的愿望,他的妻子也会立刻去满足——他对每件事的看法,她都认为是大智慧。1931年4月,亚瑟·彭福尔德结婚了,急切地开始模仿父亲的生活模式。

关于他的新娘,我们只需要注意到,她是一个做事利落的商人,社会地位比他高一两级。她外表迷人且举止得体——正是他的朋友们期望他选择的那种女孩。结婚六个月整,他在大厅里发现了那张便条——他本会告诉你,这六个月,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幸福。他的妻子——理所应当地——喜欢他所喜欢的一切,热切期盼他回家的那个重要时刻。如果他和她闲聊在生意上的成就,那她也会听得津津有味。他本会断言自己的婚姻没有被任何一朵不幸的乌云笼罩。

“亲爱的亚瑟。我非常抱歉,也为自己感到非常羞愧,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是抱怨,也没有找借口。我在求职的这段时间会和妈妈住在一起。我不是为了钱,求你了,只要你不叫我回来,我什么都答应。——朱莉

附言:并没有别的男人,而且我认为以后也不可能有。”

朱莉消失了三年。之后她写信给彭福尔德恳求离婚,因为她想再婚。彭福尔德很有风度地坚持认为应该由他来说明离婚原因,这样她就可以不受丑闻的影响开始新的生活。他不恨朱莉,但恨他自己,并且恨到了有点危险的程度。

他是住在那幢房子里的第四代人。彭福尔德家族是当地贵族,“认识所有人”,“所有人”指的是大郊区五十个左右更为富裕的家庭。虽然没有人把亚瑟·彭福尔德当作亲密朋友,但他人缘不错,没有人不喜欢他,也没有人排挤他。他中等身材,一头浅棕色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人有点笨手笨脚,以自我为中心,但他不会自吹自擂。当他无缘无故被抛弃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受尽冷遇,理应得到同情。

当朱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生活幸福,所以他想当然地认为朱莉也很幸福。世上怎么会同时有一个幸福的丈夫和一个不幸福的妻子呢?但是,不管怎么说,彭福尔德做到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太迟了,他现在才试着去揣摩她的心绪。这任务太艰难了,因为他对她的过往、她的品味、她的期待和她的恐惧一无所知。已婚的爱人会去了解对方的个性和冲动,但他对她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这些。他没有想到这也许就是朱莉退出婚姻的原因。

在邻居的同情中,他只看到了对一个有污点或缺陷而不自知的人的怜悯,只要是正常的女人,都会无法忍受与他一起过日子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邻居表面上友好可亲,实际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呢!

一个有着说不清是什么污点的男人身上总会带着某种悲壮色彩。没过多久,他就开始相信这种说法了。

被抛弃之后的三年里,彭福尔德始终有种苦涩的自卑感,感觉别人友好的问候都是为了掩饰嘲笑。不知为何,离婚手续办完后,他心里好受些了。夏天,他应邀去赫尔姆斯坦的牧师表兄那里住。在这里,他遇到了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玛格丽特·达灵顿。

玛格丽特当时二十四岁,是个美人,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衣服价格昂贵,但因为选择不当,衬得她老气。她缺乏天生丽质的女孩的那种自信。她有成年人的智力,但她的性格宛如一个呆板的女学生,对人百依百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瑟·彭福尔德就看出了她没有主见的性格,娶她成了他人生中最想做的事。

“一个非常端庄的年轻人,”牧师告诉他,“她和一位干姑妈住在一起,她一心只为姑妈——嗯——过于尽心尽力了!”牧师站了起来。“或许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这话太刻薄了!”他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在1914年的战争中,玛格丽特的母亲在伦敦的一次空袭中丧生,而时年四岁的她正和布拉格罗夫太太住在赫尔姆斯坦。布拉格罗夫太太刚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女孩,陆军部的电报就宣布她父亲阵亡了。布拉格罗夫太太很怜惜这个孤儿,收养了她,并竭尽全力地既当妈又当爸。

“但做得说好也不好,说差也不差。”牧师接着说,“玛格丽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帮我做教区的杂务,这样我就轻松多了,但实际上她不应该做这些的。她没什么朋友,也不想融入同龄人的圈子。我想她也许是胆小——有点害怕外面的生活。”

她对生活那么恐惧,也就不敢离开丈夫身边,丈夫会挡在她和外界之间,而她只需要通过他的双眼来了解外界。彭福尔德没有进一步打听这个女孩的情况,没有询问她的过往、她的爱好、她的期待和她的恐惧。第一次约会时,他约她在伦敦共进午餐,还看了日场电影。

那一刻,女学生消失了。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活力四射的年轻女性对快乐的渴望。但也只是那一瞬间。

“我要去问问阿格尼丝姑妈。”

六个星期后,在河上的一艘平底船上,他告诉她,她能让他幸福美满。他列举了许多她能给他带来幸福的例子,仿佛嫁给他是她的道德义务。至于他能否让她也同样幸福美满,双方都没有过问。

玛格丽特承认,她注意到,不管家里人有多喜欢她,大家也认为姑娘得出嫁,离开家。但她觉得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那你愿意吗,玛吉?”

“我要去问阿格尼丝姑妈。”

“不,亲爱的!”彭福尔德还没有发现她很聪明,他说道,“我们马上回去,我要亲自告诉她。”

2

布拉格罗夫太太把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铺上了鲜艳的印花棉布,在墙上挂了一两幅裸体画,她认为这样做很摩登。在她眼中,自己也是如此。在九十年代,她曾认为自己是新女性中的一员——如果她不抽烟,不读萧伯纳早期作品的话!——但她私下里更喜欢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的作品,威尔科克斯小姐的感伤诗歌已经跨越了大西洋。她的收入足够满足各种爱好和买佳作的开销,她以此来抵挡对孤独晚年的恐惧。

她先让彭福尔德放松下来,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也打乱了他的战术。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彭福尔德先生。”精心设计的微笑让人看不出她真实的想法,“我替你说,好吗?你问过玛吉,但她让你来找我。两周来我一直都有预感。可我没有办法劝告你们俩。”

“布拉格罗夫太太!您不会要说您不同意吧?”

“我没这样的权力——我的监护权早在她二十一岁时就终止了。”

“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她决不会迈出这重要一步。”

“和重不重要无关。我承认,在道德层面,我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正因如此,我不打算干涉她。我会敦促玛吉尽管去做她想做的事。”彭福尔德还没来得及表示满意,布拉格罗夫太太便补充道:“我干脆劝她别再想这件事了。只是劝一下——就这样!”

她的语调让话语听上去没有侮辱的意味。彭福尔德拿出了准备好的那一套。

“也许您会允许我简短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然而,这个自我介绍看不出来有多简短。布拉格罗夫太太礼貌地没有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简而言之,你非常合适——牧师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她停顿片刻,换了个话题继续说,“彭福尔德先生!你有没有像我一样注意到,有些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当她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就能看出来了。还有一些女人显而易见地适合当妻子。但有些人——例如玛吉——是注定的女儿命,即便年纪再大,在思想和性格上还是像女儿一样。”

“老处女或许是这样。可是等玛吉结婚了——”

“她会让她的丈夫比她还不开心。男人都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但男人的本能提醒他们,不能一直和她在一起。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在小事上来请求我的许可或建议的吗?别忘了,她已经二十四岁了。是她坚持要那么做,不是我强迫她的。我自诩为现代女性。我相信女性无论是单身还是已婚,都拥有完全的自由。”

彭福尔德只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老太太”想把那姑娘留给自己。他已准备好与她决一死战。但也没什么好争的。当玛格丽特回复他时,他几乎听不懂她的话。

“我很高兴阿格尼丝姑妈没有表示不同意。她只是劝我们不要这样。但我想——我敢肯定——这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很乐意摆脱我。她真的希望我永远留在她身边吗?这说不通。所以,如果你仍然确信你需要我,亚瑟——”

彭福尔德认为,他那个丈母娘或多或少会有些愠怒。令他惊讶的是,她信守诺言,敦促这个女孩做她想做的事。布拉格罗夫太太非常配合。她追求着某种朦朦胧胧的现代理想,把精力集中在细节上,在置办全套嫁妆上听取合适的建议。此外,她还逼玛吉去找美容师打扮打扮,接受对方的指导。

经过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努力,玛格丽特的自然美终于符合了现代审美的要求。朱莉属于一般漂亮——而玛格丽特在任何群体中都能吸引眼球。在克罗斯沃特,女人会嫉妒,男人会眼馋。男人以为他守不住这么一个迷人的妻子,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想法简直大错特错。

在康沃尔度蜜月的最后一天,布拉格罗夫太太寄来了一封信,以“亲爱的孩子们”为称呼和开头,信中写到她已经卖掉了在赫尔姆斯坦的房子,在克罗斯沃特同价置换了一幢房子,不久就要搬进去。

“这简直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玛格丽特兴奋地说道,“你在伦敦的时候,我可以每天来回跑,确保她一切安好。”

有那么几秒钟,彭福尔德犹豫着是否要抗议。原来这才是她的目标!尽管布拉格罗夫太太很和蔼可亲,尽管嫁妆确实很丰厚,可她心怀敌意,打算破坏他们的婚姻。她不会得逞的。玛格丽特顺从的天赋让他度过了愉快的蜜月,但事实证明这是一把双刃剑,以及——以及后面的种种!

“我希望,亲爱的,”他觉得自己非常聪明,“阿格尼丝姑妈搬家那几天能和我们住在一起。”

布拉格罗夫太太没有住在他们家,但她让玛格丽特帮她搬家,小心翼翼地不给彭福尔德带去不便。她真精明,彭福尔德想。但他也知道怎么做表面文章。

她的家在八百米外,他们经常来往。没有人比他更关心丈母娘了,不管是不是亲丈母娘。

慢慢地,这成为他们的一种日常。星期三晚上,彭福尔德一家在戴尔赫斯特吃饭,这一天布拉格罗夫太太的帮佣会待到六点之后。每周日,布拉格罗夫太太都到奥克利来吃晚饭,彭福尔德会朗读一段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的诗选。她是布拉格罗夫太太的最爱,没人比得上。

彭福尔德意识到,玛格丽特一周中的大多数日子都会“来回跑”。许多琐碎的家务安排都离不开布拉格罗夫太太;但这些安排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它们让他生活得更舒服,又不至于有损他一家之主的威严。玛格丽特从不搬出阿格尼丝姑妈的话。这位老太太似乎没有心机,只是默默关心他们,谁要是否认这点谁就是傻子。他开始欣赏她,甚至喜欢和她在一起,除了读艾拉·惠勒·威尔科克斯小姐诗选的时候。她两次暗示还有一位同为威尔科克斯迷的曼弗里德太太。这是他唯一的不满之处。

一年过去了,在此期间,彭福尔德回到了他在第一次婚姻破裂前的体重。他的梦想实现了。女人嫉妒玛格丽特,而男人则以恰当的方式表现出对她的眼馋。和善的微笑似乎不再是掩饰怜悯的嘲笑。

在没有他陪伴时,妻子会在戴尔赫斯特度过,他无法对此有何怨言。布拉格罗夫太太预言玛格丽特会让她丈夫过得不幸福,已经发生的事使她的预言落空了。他的生活转向了他父亲的那种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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