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醉
作者: 〔日本〕若竹七海1
你好,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刈屋学。
我当然知道可以匿名,但我就是想报上我的真名。我的名字很普通,在座的各位恐怕也是头回听说老子……我的名字。有人之前见过我,不过你们好像不记得了。
我不是第一次在集会上发言,但我是第一次在这里的集会上发言,还请大家多担待。特别是修女,对不起啊,我就这么突然闯了进来。
今天特别想进来看看,我也知道我不能随便进,但我还是来了。我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附近,我的老家就在辛夷丘一带的高地那边,过了多摩川,再走几步就能到。
老家的房子视野很好,能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银光闪闪的多摩川。多摩川的对面,教会的尖顶塔耸立在夕阳中,绿色树篱内坐落着一栋红砖砌成的建筑物,也就是各位此刻召开集会的地方。
树篱很高,站在树篱附近只能看见尖顶塔。但从我家望去,教会的风景则一览无余——福利院的孩子们在庭院内游玩、园艺工人在修剪草木、神父和修女进进出出……眼前的一切宛若明信片上的西洋画。老家的房子陈旧,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后来却卖出去了,这大概可以归功于窗外的好风景。
老家那一块儿,原本只是多摩丘陵地带上的一个无名小坡。五十年前,私营铁路公司为了开发电车沿线地区,便在这个无名小坡上勉强开辟出了一片新兴住宅区,还给这片住宅区取名为“辛夷丘”。花名加“丘”的这种命名方式,十分复古。例如,樱花丘、梅花丘、杜鹃丘、百合丘……辛夷丘的“辛夷”是一种木兰花,也叫紫玉兰。大家可能没怎么听过这种花。
我小的时候,厕所还是旱厕,煤气用的还是丙烷。辛夷丘地处偏僻,虽然位于电车沿线,但要先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才能到最近的电车站,到了电车站后,还得在塞得满满当当的电车上坐四十分钟,才能到东京的市中心。通勤时间勉强算是一小时之内。
当时的很多男性,都是平头百姓,口袋里没几个子儿,但又想买个带院子的别墅,享受当“一国之主”的快感,于是就只能买这一带的房子,还得背大半辈子的房贷。现在,住在那里的人越来越少,留下的都是老人,辛夷丘的小学被合并了之后,也逐渐没有了孩子的欢声笑语。看着现如今的辛夷丘,我不禁悲从中来,想喝一杯。
别担心,我不会去喝酒的。我说的“想喝一杯”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想喝,我也不能喝。就算喝了,大家也不用担心,我能控制好我自己。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出生的那年,正赶上了奥运会,我爸在辛夷丘买了房。
我爸是教师,在初中教语文。他教书的学校,就在多摩川的这一侧,从我家出发,骑自行车骑快点十分钟就能到。所以一开始,我觉得我爸是想成为一名好教师,才买了工作地附近的房子。那时候,教师被奉为“圣职”。小的时候,我爸的学生经常来我家看望他。
我家的房子里到处都塞满了我爸的藏书。很久之后,我才从我妈的口中得知我爸曾是个文学青年。我爸上大学的时候,写过小说,还和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创办了杂志。我爸经常翘课,跑去和人讨论文学。爷爷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就断了他的生活费。
我爸当时寄宿在别人家,那段时间,寄宿人家的女儿怀了我爸的孩子。于是我爸便放弃了文学,回到学校,考取教师资格,开始认真地经营生活。寄宿人家的女儿,就是我妈。买房的时候,外婆家出了一大笔钱,供他们付首付。
我不清楚这件事给我爸造成了什么影响。在我的记忆里,我妈非常强势。也许是外公外婆出钱买房这件事给了她底气。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因为大多数家庭里,都是妈妈比较强势。
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爸是个落魄的文学青年。他不是那种渴望写出小说的文学青年,而是个想活得像个文学家的男人。
大家应该听过一些关于文学家的传说。例如,和女人殉情、嗑药、偷情、混迹在夜晚的街头……大家都会指责文学家作风不当,但与此同时,又会因为文学家这一身份,而默许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我爸当时就是想成为这类文学家。
你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没关系,听听就好,不用往心里去。
我爸买了房,我出生了,三口之家的生活也拉开了帷幕。房子坐落在静谧的街区。四处还保留着武藏野的自然风光。房子虽然又小又糙,但好歹是单家独院。况且我爸骑着自行车就能上下班,还有份稳定的工作。这种生活放到现在,任谁都羡慕。
我翻看那段时期的照片,发现父母的确看上去很幸福。话说回来,我家也只留着那段时期的照片。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我们一家人去了逗子市的海水浴场。在那儿,我们拍下了那段时期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我和我爸笑着站在沙滩上,我俩身后是一片大海。我爸将他的湿发捯饬成了大背头,顺带着也将我的头发拨弄成了大背头。我和我爸长得很像,就连美人尖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我俩的额头中间都有些略微的凹陷。
一年级的某个秋日,我失踪了。此后,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有一起拍过照。
那时候,小孩不值钱,但一个七岁的小孩活生生不见了,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件事放到现在,可能会成为晚间新闻的头条。
一开始,我父母也不怎么担心,毕竟那时候我还只是个笨拙的小男孩。那个阶段的小男孩,只有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玩得又累又饿时,才会想回家。玩到天黑再回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过了七点,我还没回家,父母担心,就给学校打了电话。我上的小学是在辛夷丘新开的分校,学校离家很近,连小孩都能十分钟走到。那个年代,小孩的数量增长得很快,快得离谱。
我父母联系上学校后,学校的负责人说我不在学校。然后,我父母又一一联系了我的朋友,朋友告诉我父母,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我家附近就跟我分开了。班主任知道这件事后,飞奔到了我家,跟我爸一起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到处找我。但他们最终也没找到我,这才引起了一阵轰动。
宁静的街区,意味着稀少的人烟。换言之,就是没有目击证人。警察、消防队、辛夷丘居委会和家长教师联谊会的人找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我失踪的第二天,学校临时放假。
那个年代的人相信人性本善。辛夷丘那块街区……也算不上街区,就是块村落大小的住宅区。居住在辛夷丘一带的人觉得,失踪的孩子要么就是被多摩川冲走了,要么就是在杂木林里迷了路,再不然就是掉到了学校后面的池塘里。没人会怀疑孩子的失踪是人为的。
第二天早上,相关部门要在多摩川打捞,大家这才联系上了河这边的警察。众所周知,警视厅和神奈川县警察局,分别坐落在多摩川两侧。虽然两者的管辖范围不同,但毕竟仅有一桥之隔,一开始就该多走动走动。
河这边的警察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就开始录口供。在我失踪了整整一天之后,新的目击证人出现了。目击者均称,在小孩失踪当天的傍晚五点左右,看见多摩川的桥上走过一名背着书包的男孩,男孩看着像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各个目击者的证词之间略有出入,有的目击者称小男孩是单独一人,也有目击者称男孩跟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一起。如果当时真的有人跟我在一起,那么我的失踪就可能是一起绑架案或诱拐案。我爸听说了之后,差点晕倒。但这一猜想当晚就被证实不属实。圣母庭收养了一个名叫敦史的男孩,据敦史称,当天他和圣母庭的美奈子一起去辛夷丘玩了,目击者可能正好在他们游玩归来的时候看到了他们。
圣母庭是这所教会开的儿童福利院,以前就开在这栋建筑里。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圣母庭的人头上都缠着百合花图案的方巾。大家知道方巾是什么吗?
我刚进来的时候就说过,我很想进来看看。我一个人待着就忍不住想喝酒,所以今天才来这里。当然,也有一个原因是我想和人待在一起……我想赶在这里被拆毁之前,进来呼吸一下里面的空气。
这里什么时候拆?下个月?
一开始我还觉得拆了可惜。这栋建筑,从远处看,还是很高级的。但进来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这儿一看就不抗震,潮湿得很,拆了也理所应当。
这儿的地下室特别恐怖。只在墙的高处开了一扇砖头大小的窗,也不知道是用来采光的,还是用来通气的。只有一扇窗户,就会通风不畅,通风不畅就会发霉,所以地下室满是霉味。这里原本有张床,小孩经常会被关进这里,但这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对不起,修女,我不是在抱怨你。
我继续往下说。
在得知目击者看到的小男孩不是我之后,搜查队再次搜索了多摩川和杂木林。我妈在当地的神庙里疯了似的求神拜佛。大家找了三天都没找到我,本打算放弃了。可看着我妈光着脚跪拜,拜到鲜血直流的样子,谁都开不了口。这要搁在江户时代(指1603年—1868年。——译注),大家最后只当我是被神仙抓走了,这件事就能收场。如此想来,我当时真的给很多人添了大麻烦。
就在此时,我家来了个电话。因为我妈在神庙里,我爸跟着消防队在外面找我,所以就让隔壁赋闲在家的老人帮忙看家,当时正是这个老人接到了电话。
老人说,电话里的声音很模糊,听不清,甚至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我这位老邻居本就有点耳背。所以最终,大家不知道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对老人说:“你儿子没事,我会把他还给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老人立马把这件事转达给了警方。警方查到这通电话是从电车站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来的。警方赶到之后,发现我一个人筋疲力尽地坐在那里。
2
这间房子里可真冷,想来杯热咖啡。有曲奇饼吗?这种白色曲奇饼竟然还有的买。你能帮我撕一下包装袋吗?我一只手不方便……谢谢。
小时候,我妈参加完家长教师联合会的聚会之后,就会给我带点这种曲奇饼回来。这种曲奇饼味道不赖,但也算不上特别好吃,不会让人时不时就想吃几块。所以,我自己从没买过,但看见了,就会想起自己吃过。晚饭前吃零食会被父母批评,唯独吃这款曲奇不会。
我妻子好像也买过一次。对不起,是前妻。
修女,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没事吧?修女你别倒下,我希望你能听完我的话。要不你喝一口白兰地提提神?
我开玩笑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很害怕。我不会劝修女喝酒的,因为那是在浪费酒。
修女,你担任圣母庭院长这么久了,长期照看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一定很辛苦吧,我向你致敬。
你们觉得这是废话?
对不起,那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
当时的事,我记不太清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只记得当时有一群陌生的男人围着我,他们不停地问我问题,还有一位穿着警服的女警,用逗猫似的声音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儿。那一通电话,证实了我的失踪是一起罪案。既然如此,警察就必须展开调查。我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
在警方不停追问的过程中,我突然发起了烧,医生建议我静养。如此一来,警方也不能继续强行问我话了。我不清楚在这之后警方是否继续调查了这件事,但他们再也没来找我问过话。
我虽然“一口咬定”自己不记得了,但其实,我隐约记得自己去过的地方。具体的细节我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一些能为警方提供线索的事。我记得有一间黑暗的房间,有一个圆脸的女人,还有味同嚼蜡的饼干……
我为什么没告诉警方?
警方找到我之后,立刻将我送往电车站附近的八木田医院,医生给我打了点滴。我爸接到通知之后,立马赶到了医院。他脸色煞白,一见到我就立刻飞奔过来,将我紧紧揽入怀中,不停地说找到了就好。我爸抱得太用力,我都快喘不过气了。我埋在他的怀中,看不到周围的景象,但我听到了掌声和笑声,想必当时周围应该有很多人。
后来,好像是八木田医生进来说了几句,大家就从病房里出去了,只剩下我和我爸。他将我的身体往外推了一下,凑到我耳边说:“学,什么都别对别人说,你就说你不记得了。不然我们就会惹上大麻烦。记住,什么都别说。”
我虽然还小,但也有一些顾虑,就问了我爸几句。结果我爸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使劲地摇晃我,说:“你给我闭嘴,不然,我就让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