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火灾
作者: 〔日本〕大山诚一郎1
停下车后,我打开车门下了车。
现在已是午夜零点过后,眼前的住宅小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路灯星星点点的,街上不见一个行人。
车的左边有一幢25年房龄的两层老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见一点灯光。
我从后备箱拎出一只塑料桶走进老宅院子,将煤油泼洒在房屋四周;泼完后,又拎出一桶。我将事先准备的五桶煤油全部泼洒在房屋四周,但玄关附近没洒,便于屋子里的人逃生。最后,我划了一根火柴丢过去,火焰便熊熊燃烧起来。我飞奔着返回汽车,开到最近的电话亭,给那家人打电话。
铃响了十几声后才有个男人接电话,听起来显然是从熟睡中被吵醒。我用吸了氦气变调的声音说了一句“着火了,快逃”,不等对方回应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老宅方向的上空开始隐约现出火红色。大火肯定已经吞噬了那幢老宅。但愿那户人家能够安全逃离。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
那人会现身吗?
我烧房子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到那个人。
2
寺田聪将工作台上的塑料盒盖上盖子。
塑料盒里装的是“日野市女子白骨尸体案”的证物和搜查案卷。1990年11月30日,有人在拆除日野市的一幢民宅时,从地板下发现了一具他杀致死的女性尸体。女尸推定年龄介于20至40岁之间,被害已有20至30年。尸体几乎已成一具骨骼,但从舌骨和甲状软骨被折断的情形判断,她是被人掐死的。由于无法判明死者身份,此案一直悬而未决。
寺田聪供职的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专门保管东京都辖区内发生的所有刑事案件的遗留物、证物和搜查案卷。曾是搜查一课刑警的寺田聪因工作出错被转职到这里,至今已一年零九个月,其实就是降职了。他的工作内容是给保存在馆内的遗留物、证物、搜查案卷贴上二维码标签纸。馆长正在构建一个用二维码管理藏品的数据库,寺田聪要从最新发生的案件做起,为所有馆藏品一一贴上二维码。这个犯罪资料馆只有馆长和助手寺田聪两个人,工作进度很慢,刚刚回溯做到24年前的1990年11月。
寺田聪为存放在“日野市女子白骨尸体案”盒子里的各种证物和搜查案卷贴好标签后,便捧着它离开助手室朝保管室走去。资料馆从一楼到三楼,共有14间保管室。寺田聪走进一间,室温虽然有点低,但感觉很舒服。为让馆藏品处于良好状态,所有的保管室都安装了空调,室内始终保持22摄氏度的温度和55%的空气湿度。
保管室面积约33平方米,几排钢质搁架上摆放着几十个内有证物、搜查案卷之类的塑料盒。寺田聪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被划分放置1990年11月案件的搁架上,这就算完成了一件工作。他接着取下边上另一个标有“府中、国分寺、国立、立川连续纵火案”字样的塑料盒,回到助手室。
寺田聪将盒子放在工作台上后,先取出搜查案卷。这是1990年8月至11月在府中、国分寺、国立、立川等市连续发生的纵火案。寺田聪手拿搜查案卷敲了一下助手室通往馆长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出低低的应答声。
寺田聪说了一声“打扰了”,推门走进馆长室。
绯色亚子警视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阅读材料。她面无表情,白皙的肌肤泛着青色,还留着瀑布般的黑色长发,看上去活像个“雪女”(日本民间传说中的白衣女妖。——译注),如果有戴无框眼镜的“雪女”的话。
?“这是1990年8月至11月连续发生的纵火案,我马上在该案的证物上贴二维码。”?寺田聪把搜查案卷放在桌上,绯色亚子这才抬起头,微微点了点,取过案卷翻阅起来。
寺田聪本来就没指望馆长回话,所以放下案卷后就返回了助手室,开始在证物上贴二维码。每件证物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标签纸就贴在塑料袋上。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寺田聪差不多快贴完的时候,绯色亚子从馆长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搜查案卷。
她把文件放在工作台上,“这个案子要重新侦办。”
对悬而未决的案子提出重新侦办,这对于把主要精力用在构建证物数据库的馆长来说,是节外生枝。刚来到犯罪资料馆工作第一次听到馆长提出要重新侦办某个悬案时,寺田聪觉得她是狂妄自大。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现场办案经验的机关干部怎么可能侦办案子?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绯色亚子还真的用与搜查一课侦办手段完全不同的大胆细致的推理手法,还原了真相。自从寺田聪被安排在犯罪资料馆工作至今,她已重新侦办了九件悬案,都获得圆满结果。
其实,在人际沟通方面,绯色亚子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她收留寺田聪,可能也是为了后者能替她查访线索。实际上,今年以来已重新侦办的四件案子,绯色亚子都是让寺田聪一起出力。
“我打算明天开始重新侦办这个案子,你今天把搜查案卷好好看一遍。”?绯色亚子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今天就要看完?寺田聪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过后,不加班的话,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下班了。寺田聪不情愿地翻开了“府中、国分寺、国立、立川连续纵火案”搜查案卷。
第一次火灾发生在8月2日。午夜零点过后,府中市小柳町一幢木结构二层住宅起火,最终化为灰烬。警察和消防的现场勘查发现,房子四周被泼洒了煤油,是人为纵火。警方由此将其定性为一起纵火案。
这幢住宅住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孩子,他们在房子起火时接到了“着火了,快逃”的报警电话,所以得以安全撤离。只是报警的人声音很奇怪,像是吸了氦气后的变声,所以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年龄有多大。为此警方查了通话记录,确认那人是从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警方还发现,房子玄关附近没有泼洒煤油。
可以想见,纵火者不在玄关泼洒煤油是为屋里的人留下逃生通道;纵火后立即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叫醒屋主,也是为了让人有足够的撤离时间。纵火者居然还考虑受害人的生命安危,实属罕见。在当时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人都在黄页簿上注册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所以纵火者可以很方便地查到一户人家的电话。
房子周围泼洒的煤油,足有容量为18升的五标准桶。因而可知,纵火者是开车装着油桶来到作案现场的。遗憾的是,警方一直没有获得目击可疑车辆的信息,也没有发现一只塑料桶。想必是作案者害怕留下证据,把塑料桶全部带走了。
第二次火灾发生在8月13日,时间也是午夜零点过后。国分寺市户仓的一幢木结构住宅失火后全部被烧毁。那次也是除了玄关外房子四周被泼洒了煤油。纵火者同样打电话让受害人赶紧逃离。警方据此断定,这起纵火案与“8·2纵火案”系一人所为,于是在第一次纵火案发生地所属的府中警署设立连续纵火案搜查本部,由搜查一课纵火案搜查组主导展开侦查。
好像是在有意嘲笑搜查本部的办案水平,8月26日、9月5日和9月17日又接连发生三起纵火案,地点分别是国立市富士见台、立川市砂川町和府中市分梅町,烧的都是木结构住宅,纵火方式以及打电话通知受害人的手法也如出一辙。
搜查本部讨论最多的是案犯纵火的目的。那人每次放火后都是马上给受害的人家打电话让他们赶紧逃离,他显然已事先查知了电话号码。由此可知,他并不是无差别纵火,而是依据某个准则对一些住宅下手。然而,那几个受害的家庭相互之间根本不认识,也找不到任何共同之处。
作案现场分别在府中市、国分寺市、国立市和立川市,案犯很有可能就居住在这片区域内。为此搜查本部动员了该区域管辖警署的搜查员,逐一排摸可疑人员;同时,警方在第三起纵火案发生后加强了夜间巡查。但结果是,非但没有发现嫌疑人,甚至夜间巡查都没能阻止第四、第五起纵火案的发生。
从被烧的住宅居民因接到报警电话而安然无恙和房子四周被泼洒煤油全部烧毁的情况分析,有人提出这会不会是住户为骗取保险金玩的“苦肉计”。为使逃生的人安全逃离看上去十分自然,他想出了自己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报警电话的办法。把房屋完全烧毁,是为了获取高额保险金。
但是,这一推测也有漏洞。如果是为了骗取保险金,那则无法解释为何会连续发生多起纵火案。作案者烧毁别人家的房子是无法获得保险金的,所以他不可能是为骗取保险金而连续纵火。于是又有人提出,那会不会是几户受害家庭共谋,像“交换杀人”那样“交换放火”,去烧对方的房子以骗取保险金?但警方经过反复调查,没有发现这几户受害家庭之间有任何联系,找不到一丝共谋的痕迹。
还有一种说法,这几起纵火案只有一起是案犯真正的目标,其余都是为了打掩护。但为了打掩护而连续多次纵火,这不符合常理,缺乏现实性。到最后,警方对纵火者的意图还是不甚了了。
亏得纵火者及时打了报警电话,才使得几起火灾没有出现人员伤亡;但10月1日那天还是死了一个人。只不过那不是放火造成的,而是案犯亲手杀死的。
晚上9点57分,警视厅通信指令中心接到一个110报警电话。报警人是个年轻女性,但没有自报姓名。根据通信指令中心自动录音记录,报警人与接警警官有如下的对话。
“嗯,是有关府中市、国分寺市连续发生火灾的事……”
“请讲清楚点。”
“我认识那个很有可能是纵火者的人。”
“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怎么会觉得他很有可能是纵火者?”
“刚才,在我的房间里我们一起看了晚上9点档的新闻节目。当电视里播放火灾留下的房屋废墟时,那个朋友嘴里嘀咕了一句。”
“他说什么了?”
“他自言自语,都已经是第五起了,怎么还见不到呢。”
“‘都已经是第五起了,怎么还见不到呢。’你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不过那个时候电视里正好在播放第五起纵火案留下的房屋废墟,他说‘都已经是第五起了,怎么还……’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他放的火。”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就在此时,电话那头传来东西破碎的声响,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接警警官不断呼唤,但对方再没有应答。十几秒钟后,电话被挂断。
通信指令中心可以锁定报警地点。经查,报警者是从府中市新町的新町公寓303室打出的电话,离那里最近的派出所闻讯出警。进入公寓后,警察在厨房兼餐室的地上发现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尸体头部有撞击伤,边上是一只倒地的玻璃花瓶;尸体颈部绕着一圈电线。
这个时候,负责侦查连续纵火案的搜查一课纵火案搜查组全体搜查员正在府中警署的搜查本部开会。因为是一起有可能与连续纵火案相关的案子,接报后他们便立刻赶往现场。府中警署的搜查员、搜查一课重案组的搜查员和鉴定课的工作人员也一起赶了过去,案发现场一时间显得有些混乱。
经公寓管理员确认,死者是居所的主人,名叫交野沙知绘,26岁,公司职员。
厨房兼餐室的滤水篮里有洗干净的两人份餐具,可能是被害人与凶手一起用过晚餐。
尸检结果说明,死者是被人用电线勒住脖子后窒息而亡。死亡推定时间为晚上10点前后。这与通信指令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的时间是一致的。交野沙知绘的朋友听了通信指令中心自动录音的报警电话后也证实:“毫无疑问,是她的说话声。”据此可以肯定,那个报警电话并不是凶手的故意变声,而是受害者的真实声音。
交野沙知绘在与朋友一起看电视新闻时,那人看到火灾的废墟镜头无意中嘀咕的一句“都已经是第五起了,怎么还见不到呢”,让她产生了朋友会不会是纵火者的疑问。交野沙知绘打报警电话的时候很有可能是朋友刚离开她的房间。不知什么原因,那人折返回来,发现交野沙知绘正在报警,便将其杀害。用来打击头部的玻璃花瓶和勒脖子的电线,上面的指纹都被抹去了。
警方调查了公寓里有没有目击者,结果让人失望。交野沙知绘说凶手是她的朋友,似乎那人应该是女性,但也不一定。也许是个尚未到恋人程度或还没有意识到建立恋爱关系的男性朋友。搜查员们分头走访了交野沙知绘所在公司的同事、上司,甚至学生时代的朋友、老师,均一无所获。她好像性格内向,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密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