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小丑
作者: 〔美国〕马克·比尔格雷杰克·米勒在黑暗中惊醒,呼吸沉重,汗流浃背。那个噩梦又来造访他了。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光时钟,凌晨4点30分。他知道,很难再睡着了。向来如此。
几小时后,杰克冒着2月刺骨的寒风来到本宁美术用品店。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老板史蒂文斯先生正在柜台后接待顾客,见杰克来了,他叫来一名员工接过活计,让杰克去办公室。
史蒂文斯在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杰克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史蒂文斯问杰克知不知道几点了。杰克耸耸肩,说他觉得大概是10点半。史蒂文斯告诉杰克,已经11点了,店铺10点开始营业。史蒂文斯皱着眉头,说若这只是偶然,他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上个月,杰克就迟到四次了,所以,他不得不让他走人。
杰克本来打算反驳,但知道没有意义。他若说出真相,只会让人觉得他疯了。史蒂文斯告诉杰克,他会把最后一笔薪酬打给他,然后就让他离开。杰克走出办公室,穿过商店,来到外面的14号大街上。
经过快餐店、箱包店和电子产品折扣店的时候,杰克觉得自己应该很难过,而他偏偏一点感觉都没有。若说什么让他觉得惊讶,那就是,这份工作他竟然坚持了这么久。两个月,已经打破了他的工作时长纪录。通常,他都是刚做几周就被炒鱿鱼。他思忖着今后要做些什么。以目前的经济形势看,哪怕找份最低工资的工作也不容易。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下一级级台阶,进入地铁站。回到公寓,他脱了外套爬上床,接着睡。
当天晚上,杰克在一家中餐馆和朋友迈克·菲利普斯吃饭。迈克在一家地方报社的发行部门工作。点餐完毕,迈克喝了一大口无糖可乐,说:“你得再找份工作。”
“不是工作的事,”杰克答道,“还是老毛病。”
“该不是又开始做那个梦了吧?”
“不是一般的梦,是噩梦。怜悯怜悯我,行不行?”
“杰克,我都怜悯你20多年了。”
“我知道,感激不尽。我烦得很。”
“看这个。”迈克递给杰克一张便利贴。
“这是什么?”
“一位催眠师的姓名和电话。我有个同事去找她,成功戒了烟。她也治睡眠问题。”
看着那张小小的浅黄色纸片,杰克蹙起眉头。真的有人能帮他吗?多少年了,他试过自助书籍、体育锻炼、冥想、心理咨询,还有自我肯定疗法,每次都寄予厚望,结果却收效甚微。他已经听天由命了。
虽说满腹狐疑,但第二天,杰克还是给珍妮弗·安德斯博士打去电话。碰巧,她有个预约取消了,当天下午就能见杰克。下午4点,杰克按博士给的地址来到她的诊所。安德斯博士30多岁,一头金发,身穿白衬衫和黑裙子。她热情相迎,请杰克在诊察台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台前的椅子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她问。
“我的睡眠很成问题,”杰克说,“因为这,我一份工作都保不住,甚至连一段关系也保不住。”
“听起来不太妙。”
杰克深吸一口气,“都是因为一个噩梦。”
“一个噩梦?”
“是的,呃,你能保证不嘲笑我?”
“我决不嘲笑你。”
“梦里,有个小丑追我。”
“一个小丑?”
“是的。大红鼻、白脸、软底鞋、蓝色头发。”
“这个噩梦困扰你多久了?”
“一生。”
“梦里发生了什么?”
“四周一片漆黑。他追我,抓住我后,用手掐我的脖子。就在我快昏迷的时候,我醒了。”
“听着真可怕。”
“这个噩梦毁了我的生活。我度日如年。长夜漫漫,更是难挨。我常常浑身无力,打不起精神。”
“你知不知道噩梦来自哪里?”
“不知道。我从没跟小丑有过什么过节,但我怕他们。”
“哦,难怪——”
“我看过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怎么说?”
“对于我的焦虑,他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我在他那儿治了六个月,一点效果也没有。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我还是做噩梦,一周四五次。运气好时,一周两三次。”
安德斯博士眨了眨眼睛,“我觉得,短时间内我可以帮你睡得好些,不过,要想长久有效,就得找出根本原因。”
“要是真能找到,那就太好了,”杰克说着打起了哈欠,“不过,我的失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心理医生问过你有没有精神创伤吧?”
“是的,但我不记得受过什么精神创伤。父母爱我。在学校,我没被霸凌过。”
“服过兵役吗?”
“没有。”
“犯罪受害者?”
“没有。”
“性虐待?”
“没有。”
“暴力?”
“没有。父母从不打我。”
“其他孩子呢?”
“也没有。”
“出过车祸吗?”
“没有。”
“情感问题呢?”
“就像我说的,如果觉都睡不好,我很难保住一段关系。”
她点了点头,“你说心理医生谈过你的焦虑,他可能是在暗示,根据你可能有的恐惧心理,你的大脑编造了这个噩梦。”
“你觉得是这么回事吗?”
“有可能。不过,比起你的恐惧心理,我更想了解你的潜意识。”
“我的潜意识?”
“是的。大脑有可能接收过一件真实的事,但如果这件事太痛苦、太恐怖,乃至大脑不能有意识地处理它,就会把它埋入潜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自我诱发的健忘症,是大脑创造的一种保护机制。”
“被压抑的记忆。”
“没错。因为事情没得到解决,它想冲出来。但只有在梦里,它才能不受拘束地这么做。”
安德斯博士让杰克在诊察台上躺下,闭上眼。她让他放松,想象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热带海滩上。她让他感受脸上温暖的阳光,感受沙子的粗粝,还有带着咸味的空气。几分钟后,杰克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宁静而超然的世界。
第一次治疗,安德斯博士未能找到谜团的成因。不过,离开诊所后,杰克感觉轻松了很多,当晚也睡得格外香甜。接下来的几天,他在招聘网上找工作,其间,再一次想到那个催眠师,好奇她是否真的能帮到自己。他决定再去她那里尝试一次,虽然并不抱多大希望。
一周后,杰克来到安德斯博士的诊所做第二次治疗。她还是让他躺在诊察台上,闭上眼睛,慢慢从100开始倒着数数,想象自己20岁的样子,然后是19岁、18岁……几分钟后,他回到了15岁,接着是10岁。有生日聚会、教室;他坐在操场的秋千上;他疯跑着穿过草坪上的洒水器;他回到父母的房子,就是小时候,每逢夏天父母都在长岛租的那一栋。
他7岁,穿着一件T恤,脚上是运动鞋,来海滨参加日间儿童夏令营。
杰克和孩子们玩儿童过山车,他感觉很酷。之后,杰克和孩子们进入游乐中心,他听见弹球机发出的撞击声,还闻到新鲜爆米花的甜味儿。杰克玩快乐滚球赢了很多兑奖票,足够换取一只塑料小恐龙。后来,大家都走到外面,几名夏令营辅导员站在迷宫入口处等他们。杰克和其他孩子一起进入迷宫,里面昏暗得很,令人毛骨悚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又高又瘦。突然,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他和其他小朋友走散了。他害怕得要命,号哭起来,却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哭着喊救命,但没有人听见。无论朝哪个方向转身,他都只看到镜子。
这时,有人抓住了他。杰克看不清是谁,只看见他戴着白手套。杰克奋力挣扎,可那双手紧紧地抓着他不放,还掐住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抬起头,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那人是个小丑,白脸、血盆大口、蓝色头发。杰克听到有个辅导员在呼喊他的名字。小丑似乎很害怕,松开手。杰克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
醒过来时,杰克发现自己躺在海滩的木板路上,阳光很刺眼,几名夏令营辅导员围在他身边。昏昏沉沉中,杰克缓缓坐起身,有人递过来一杯水。
“他没事。”一名辅导员说。
“万幸,我们在迷宫找到他了。”另一名辅导员说。
“一定是晕倒了。”第三名辅导员补充。
“幸亏我们及时发现他不见了。”
“这事千万别声张。”
“我们会被炒鱿鱼的。”
安德斯博士把杰克从恍恍惚惚中唤醒。他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她问。
杰克缓缓坐起身,喘了口气,“我没事。”
“确定没事?”安德斯博士又问。
“是的,”他回答,“我看见他了,那个小丑。我在迷宫里,他发现我落了单。若不是因为害怕逃了,他肯定会杀了我。”
“你感觉怎样?”
“后怕,不过,释然了。真不敢相信,我大半辈子被这段经历折磨到现在,还不明所以。”
“这就是你的噩梦。”
“这事真的发生过。”
“是的,不过你现在安全了。他不能伤害你了。”
“他是谁?”
“我不知道,但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被压抑的记忆。”
那一晚,杰克睡得十分安稳。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感觉神清气爽。记忆中,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犹如重获新生。他冲了澡,然后穿衣、刮胡子。吃过几片吐司、两个煎蛋后,他出门散步。这时,他想到那个小丑。如果安德斯博士的理论没有问题,现在,前因后果他已经一清二楚,可以就此放下了。但今后,他真的每晚都能安然入睡吗?
阳光明媚,杰克走在百老汇大街上。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郁郁不乐,按理,他应该欢欣鼓舞才对。可是,虽说时隔多年,他还是禁不住想到自己当时离死神是多么近。他被救下,只是个巧合。若再窒息几秒,他就一命呜呼了。
杰克不知不觉中走到了66号大街,感觉头有点晕,于是进入地铁站,坐地铁去42号大街。出站后,他步行来到位于第五大道的图书馆,上楼去了微缩胶卷部。他问管理员有没有长岛比奇顿的报纸。管理员查了查,说没有,问他想不想读《新闻日报》,内容覆盖整个长岛。杰克觉得也行,就填了借阅单,接过管理员递过来的装有报纸微缩胶卷的几个盒子。他在一台微缩胶卷阅读器前坐下,开始查阅。
他略过各种各样的广告、本地政治评论和过气电影明星的照片,终于发现了一篇题为“比奇顿一名男童死亡”的报道。一名6岁男童与父母分开后不久在木板路下面被人发现,已经没有气息。官方尚不确定死因,现场警察依据法医的初步判断认为是窒息引起的死亡。
杰克打印了这篇报道,然后继续查阅。他又找到一名7岁男童在游乐中心附近死亡的报道,也是窒息而亡。杰克又打印了第二篇报道,然后把微缩胶卷还给管理员,出了图书馆。
向地铁站走去时,他感觉有点恶心。去图书馆只是一时兴起。他想知道,自己的经历是个案,还是也有其他人与他一样不幸。现在,看过这些报道后,他有种深深的不安。另两名男孩,也在迷宫附近死了。在地铁站下台阶时,他几乎站立不稳,不得不用力抓紧扶手,才没有摔倒。
当晚,杰克坐在公寓里考虑该做些什么。几分钟后,他掏出手机给迈克发短信,说了自己在催眠师那里的诊断和在图书馆的发现。他并不指望迈克马上回复。迈克总是从早忙到晚,经常好几天之后才回复。
杰克本想弄点吃的,结果却出了公寓。他在街上闲逛了几个小时,思考自己的经历,还有那两个男孩的不幸遭遇。他想象他们在迷宫里探路,结果被戴白手套的男人掐住了脖子。杰克决定,他要为自己查明真相,也算是给两个男孩有个交代。他们甚至连长大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第二天一早,杰克离开公寓,来到宾州火车站,买了去比奇顿的车票。半小时后,他登上列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当列车驶出车站,杰克开始琢磨,到达目的地后该如何行动。其实,他并不确定要做什么,只是觉得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