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血之谜

作者: 〔日本〕夏树静子

1

“在那里!”

走在前面的女人喘着气叫道。她所指方向可见树木间沿着溪流一处裸露的岩堆上有躺着的人影。

女人沿着湿漉漉的斜坡跌跌撞撞地往下奔。

吉本警部补(警部补为日本警察职衔,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一般负责实务与现场监督的工作。——译注)和夹着担架跟在身后的急救队员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部下,然后跟着女人走。

岩堆宽仅三米左右,堆满了大岩石,其中比较平坦的岩石集中处躺着两个男人。

两人都仰面朝上,软绵绵地展着双臂,两眼紧闭,脸色苍白,宛如死人。他俩都是身着长袖衬衫外加垂钓穿的马甲,裤下的脚上罩着黑乎乎的足袋(胶皮底袜子,劳作时穿。——译注)似的胶鞋。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较矮的那位一条裤腿直到脚尖处都浸着血水。

白色的岩堆和一动不动的男人上方漫溢着九月初旬的阳光,那阳光还蓄着残暑,显得过于明亮。四周除溪流声外一片寂静。

两位急救队员放下担架奔向两个男人。年长的队员先跪在高个男人身边,把耳朵靠近他口鼻,把手放在颈动脉上去探脉搏,查了瞳孔后回头对吉本警部补说:

“死了。”

接着他又靠近旁边那位血淋淋的男人,用手去触他的胸,那男人稍稍动了动眼皮,微微地睁开了眼。

女人叫了他一声,又双手去抓急救队员的后背恳求:

“我觉得血总算止住了。拜托你们了!”

他们把担架拿到男人身边,抓着他肩和腿移到担架上。那男人略胖,已经明显谢顶,但年龄看上去也就三十过半左右。

男人又闭上眼任他们摆布,但在被搬上担架时又睁开眼。女人奔过来握住他右手:

“你可要挺住呀!”

男人抬头看女人,把眼睁得更大,两人相互凝视了片刻,女人感觉到急救队员要行动,便退去了。

急救队员抬着担架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土堤往上走,留下的人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狭窄山路的远处。

稍顷,吉本和部下年轻的搜查员到留在岩石上的那个男人身边。

他一头乌发,久经阳光的面庞不见赘肉,瘦长的身体上看不出有什么外伤。那个血淋淋的男人还活着,这个却死了,这让吉本难免有种讽刺的感觉。

岩石堆上除了钓具,还散落着一个黑色的大皮包,另有注射器以及内有某种药剂的药瓶等各种东西。尸体周围可见点点滴滴干后的血迹。

吉本重又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年轻女子。她年龄大概二十过半,齐耳短发,眉目清秀,微露一对虎牙,瘦削的身躯上粉色衬衫外套着与那两个男人一样的马甲,下身是带光泽的化纤西裤,脚上也穿着足袋似的黑胶鞋。

“您也在钓鱼?”

听见吉本搭话,低头看着下方的女子像是回过了神,稍稍抬起脸来。

“是的。”

“您是志方女士吧?能把详情从头介绍一下吗?”

吉本四十出头,他用沉稳的话声催促着,女子轻轻点头,屏息片刻后开口道:

“是我疏忽了……”

话声宛若呻吟,没等说完就含泪哽咽。

“别激动。刚才担架抬的是您丈夫吗?”

“是的。”

“您丈夫和这位……?”

吉本用目光示意躺着的男子。

“他姓山崎,是我丈夫的钓友,约我们今天来这里钓鲑鱼。”

她竭力压抑感情,总算能清楚地表达了。

根据她的说法,死者叫山崎真,四十九岁,经营一家进口橙子、西柚等水果的公司,家住杉并区高圆寺。

她丈夫志方范夫三十五岁,是一家广告代理店的职员,约两年前在区内的钓友会与山崎相识。

“他与山崎先生年龄相差不小,却十分相投,常一起外出。山崎先生特别喜欢钓鲑鱼,我丈夫也常被他约了一起。我本来对钓鱼没多大兴趣,但有时也在丈夫动员下跟着一起去。”

她叫志方希,三十一岁,比丈夫小四岁,夫妇俩住在杉并区善福寺的公寓,没有孩子。

今天早晨两人也是在公寓门前与山崎会合。凌晨四点半,山崎驾着平时外出钓鱼用的面包车来他们公寓。

从他们家上青梅街道,穿过青梅市区,在进入奥多摩町前拐进沿大丹波川的公路,再沿着上游的后山川前行,然后把车停在林道的途中,沿着河边的山路步行半小时左右来到这里。这个地方据说是山崎发现的,常能钓到鲑鱼。因为是工作日的清晨,深入此境后不见另有钓鱼者的身影。

五点半左右,三人开始往溪流抛钓线,准备钓到近十一点钟吃盒饭,饭后若有兴趣就再钓一会儿,下午返回。

事故发生在午饭后。

志方起身要去取香烟,却滑倒在长有苔藓的石头上,旁边一棵倒下的树木上的尖枝深深地刺进了右大腿内侧。

“像是割断了动脉,血流不止。试了带子捆扎等各种办法,血还是不断流出,面色眼看着变得苍白……”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希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摇醒了饭后小寐的山崎,两人努力止血,出血似稍有减缓,但志方面色苍白,脉搏变细,意识好像也模糊了,明显处于失血状态。

“山崎说去叫救护车,但我觉得实在来不及,可能还是就地输血更好……”

“输血?”

吉本反问道,又把视线投向散落在脚下的注射器之类,想起刚才电话通报中好像说到过这事,只是未闻其详。

“要输血?”

“是的。”

“您是医生?”

“兽医。”

希的回答出人意料。面对表情惊愕的吉本,她以给自己鼓勇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希知道志方是A型血,自己是B型,所以不能给丈夫供血。问山崎的血型,回答是A型。

“幸好和我丈夫一样也是Rh阳性。虽然无法进行交叉比对,但在这种紧急场合,我觉得也是个迫不得已的办法,否则我丈夫就会死去。”

希向山崎请求道:

“作为应急处置,能让我把您的血输给我丈夫吗?”

经她多次苦苦央求,山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于是她跑回停车处取来了装有医疗器具的包。

“我本来预定要在今天下午去位于八王子的马术俱乐部给中暑的马匹放血,所以带了200cc的注射器和14G(G,即gauge,为衡量穿刺针粗细的单位,14G的针外径为1.6mm,数值越大,针越细。——译注)的注射针。为了事后利用抽出的血液,我还带了抗凝剂。我是专门给马治病的兽医,往来于赛马场和马术俱乐部的诊所,这些器具随时都备在包中。”

“拿马用的注射器输血?”

“是的。虽说是马用,但与人用的注射器并无特别的不同之处,只是我并非医师,法律上不允许给人输血,但作为拯救人命的紧急行为,我认为还是允许的……”

“应该输多少血?”

希再次低垂眼帘,紧咬嘴唇。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她重复了前面说过的话,“开始输了三管200cc的血。我从山崎先生的手臂上抽血,掺进十分之一量的固体抗凝剂后注入我丈夫的静脉,如此重复三次后,我丈夫的状态依旧不见好转,于是我决定要求再来一次,因为听说只要不超过800cc都是安全的,谁知却犯了错误。”

刚给志方的手臂输进第四管血,山崎的状态激变,脸色苍白,脉搏急而弱,眼看着就陷入了休克状态。

希束手无策,再次奔上车,驾驶面包车回到青梅街道,闯进附近的民居。

她得知这一带属于青梅警署管辖,打听到警署电话号码便向那里求救。接电话的吉本警部补安排了救护车后,带着一位部下乘警署的车疾驰至她打电话的地方并被她领到这个现场。

“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山崎先生。”先前还冷静说话的希双手掩面抽泣起来,“我一心想救丈夫……却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一直在旁默默倾听的年轻刑警长叹一口气,说出自己素朴的实感:

“这种情况也实在太特殊了……”

吉本凝视着给人稚气犹存之感的女兽医那颤抖的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2

山崎的遗体先被运到青梅警署,然后交给都内的大学附属医院解剖,未发现外伤和中毒等情况,被判定为大量出血导致的休克死亡。

急救人员触摸山崎遗体时尚有余温,因此死亡时间被推定为9月9日午后1时前后,也与志方希的供述一致,似乎没有问题。

志方范夫被青梅市内医院收治,生命状况没有问题。

希同时被带到青梅警署,重新接受刑事科长和田与吉本警部补的讯问。

结果与吉本在事故现场听取的叙述并无任何矛盾。

希出身于群马县藤冈市的农家,两岁时父亲病故,母亲把一小块农田转让与人,自己开了一家杂货店,凭借一个女人之力抚养希。

然而母亲在希九岁时去世,希被舅舅领养,舅舅在本县富冈市经营具有相当规模的农业和乳业。

从当地的高中毕业后,希进了东京的农业大学兽医学科,获取兽医资格后,就业于公营的赛马场和马术俱乐部之类的诊疗所。

“听说您这样年轻的女性是一位兽医,光凭这一点就已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刑事科长和田用微含笑意的目光打量着希,“马医很稀缺吧?”

“现在女兽医越来越多了,马医虽然不能说没有,但似乎还是比较少见的。”

“您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

“我爱马。舅舅家养了几匹,我特别喜欢,仅此而已。”

虽已略带笑意,但希的声音仍然低沉。

她说自己与丈夫志方范夫也是在马术俱乐部相识的。

志方出身于东京的工薪家庭,大学毕业后就在现在的广告代理店就职,虽非大公司,但志方自己属于那种把随心生活看得比事业发展和出人头地重的类型,尤其喜爱骑马和钓鱼,因而选择了时间比较自由的职业。

结婚虽已三年,两人还没有孩子,据说是都不特别想要孩子。

“我对山崎先生并不十分了解。”一谈到山崎,希的表情又变得僵硬,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丈夫从一年前开始与他走得特别近,一起去钓了几次鲑鱼,他到我们家也来过两三次,还送了自己公司的橙子、猕猴桃之类,感觉是个讲究礼节的人。家里据说有位太太和一个上大学的儿子。”

“您和山崎以及您先生已经一起出去钓过几次鱼了吧?”吉本问。

“不,这是第一次。”

希紧咬嘴唇摇头。第一次跟着出来就导致这种事情发生,她像是再一次被强烈的悔恨折磨。

和田接着又详细地依序讯问了她今晨从家里出发后直至向警察通报事件期间的情况,希的回答与接受吉本讯问时毫无变化,连细节也一样。

“您连抗凝剂都带了……”

和田有点不解的模样。

“啊,这是因为给马放血也就是抽血后,可以把这血液卖给制作免疫抗体血清的公司,因此要加入防止凝固的柠檬酸钠。”

“噢……”

“就是因为带了注射器和抗凝剂,于是就不加思考地输血了。从法律上讲我本无输血的资质,再加上判断失误……我该如何道歉才好……让我做出什么样的赔偿我都愿意。”

最后,希深深垂头,低声抽泣。

吉本又去了收治志方范夫的青梅市急救医院,向第一位收治大夫询问伤情。

“右大腿内侧插入树枝,伤及股动脉和股静脉。”中年医师回答时态度沉稳,“股动脉割断后会血流不止。”

“您认为非得输800cc血吗?”

“嗯,他的情况……事后再看伤口已很难得知当时出了多少血,还是只能通过考察当时患者的状态才能判断,所以……”

吉本接着去了志方的病房。志方在医院又接受了输血,面色已恢复正常。

他躺在床上简单介绍了情况,所说与希的供述没有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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