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上的桐子
作者: 〔日本〕朝比奈弘治长眠之后醒来,桐子想,必须马上去研究所。
窗外铺满初夏的阳光,一切都亮得发白。身体尚在困意中挣扎,此刻起身踏入户外的新鲜空气需要一些勇气。走出玄关,走在刺眼的阳光之下,桐子用力摇头,仿佛戴上了高度近视的眼镜,头晕目眩的。
研究所位于一个略微隆起的山丘之上。登上一条陡峭的小路,尽头是座石门,如今只剩下旁边的门柱了,里面孤零零立着一栋老建筑,让人想起了古时候的驿站。一块木牌树在门口,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风雨侵袭,如今只能勉强看清“心理”两个字。桐子穿过大门,在那栋楼前直角转弯,走房后的楼梯上二楼。二楼走道尽头,就是牛山教授的研究室。
许久未来,研究室里一成不变。教授的书桌依旧凌乱,旁边墙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铁皮公鸡,据说是教授在德国留学时买了带回来的。屋子最里面摆着好几个高到几乎触到天花板的书架,独有右边角落里放着个看起来像是石臼和车轮组合而成的机械装置,它一直在转动,“嘎吱嘎吱”的低声不断回荡。事务员负责联络,每天来一次。桐子进门时,事务员抱着纸袋正准备离开。
教授一如既往地忙碌,手里拿着纸和铅笔,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小声嘟囔不停。他时不时冲到桌边,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然后又开始来回踱步,好像都没注意到桐子来了。
虽只是兼职,桐子请了个长假之后也有些心虚。她刚鼓起勇气准备打个心虚的招呼,教授突然睁开眼“啊”了一声作问候,然后将桐子抛诸脑后,咬着下唇,回到自己的思考当中,似乎并不特别在意桐子长假归来。
坐在左手边书桌工作的秘书中井鹤子说:“桐子,你身体还好吧?”进入长眠前,桐子借口身体不适,请了假,说想回乡下姑母家休养一段时间。她已经准备好了给教授道歉用的话,刚说出口,鹤子便在一旁酸道:“姑母家房子很大吧?有个乡下亲戚真好,真羡慕。”桐子面不改色,回道:“嗯,就那样吧。”实则心中早已露怯——自己的小把戏被人看穿了。
桐子的小桌子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她坐下来环视一周,视线最终落到自己的桌子上。休假前的感觉渐渐苏醒了。向窗外望去,斜前方的研究楼和以前一样;坐在左右乱晃的椅子上,屁股的触感同以前也没变化。上一次来没整理完的书还小山般堆在桌前,这次来继续收拾。她正要掀开最顶上的一册,教授突然转身说:“那个东西,你写好了吧?”
对了,得把“那个东西”交给他。桐子说:“写好了。”旋即从包中抽出来四五张纸递过去。
“嗯,就是这个。这次尝试进到记忆最深处了吧?”
“是的。”桐子回答道。但她早已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
多么不靠谱的话。
去请假时,教授很好说话地就同意了。但在桐子走时,教授给了她一粒小胶囊,吩咐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仿佛在给将要放假的学生布置作业。教授说:“你吃了之后躺好,闭上眼睛,然后想想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的童年,慢慢往前一步一步追溯,直到记忆最深处。给你留的作业就是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
桐子几乎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尤其是关于父母的那部分。母亲生下桐子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父亲抛下孩子离家出走,是祖母把她抚养长大的。不过祖母对父母的事情闭口不言,也从未给她看过照片,所以她连父母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也不记得父母离开之后,自己心中是否失落过。事到如今,记忆如此就好,可她的人生起步阶段终究是一大片空白。
她听教授的话,吃了药后躺下来,努力回想童年,脑海里却只浮现出几幅断断续续的画面。满脸皱纹的祖母的眼睛,雨天房檐的潮湿气味,桥边立着的红色信箱,手脚耷拉着的旧人偶,在黑暗中睁眼时的恐惧,一双粗糙的、不知道是谁的大手……
桐子给这些画面铺上合适的底色,编织出一个还能说得过去的故事,还混进去书中读到的几个场景。她思考一会儿,便动笔写下:“最早的记忆是三岁。”然后一口气将这个难缠的任务完成,把脸埋在被子里,仿佛被卷进昏暗海底,进入一段长眠。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等着教授读完。其间,笹仓进来了。他很年轻,还在读研,是教授的独传弟子,一周有两次单独指导。笹仓稍微打扮一下肯定是个美男子,然而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好皮囊,总是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神经质一般眉头紧锁,身上的旧衣服尺码也不对。他用眼睛给桐子打了招呼,见教授在一门心思读报告,便开始同鹤子低声聊天。
桐子想到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下读自己写的东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裸体暴露在世人眼光之下的羞耻。自己明明只是被临时雇来整理书籍的,为什么还要被逼着写这些东西呢?说来奇怪,参加兼职招聘面试时,自己无意间提到了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一直心不在焉的教授突然两眼放光,仿佛看见什么奇特之物。
后来,教授总是找她做一些游戏般的心理实验。也不能说是强迫吧,桐子被拉去实验时心中并没有什么排斥。她虽多敷衍了事,但确实是在探寻内心深处之隐秘,这让她除了气愤,还有不安。
比如,把书籍信息录入电脑时,突然有张纸遮住视线。教授的声音随之而来,“这画的是什么?”桐子没有想到会如此突兀。画中的复杂组合进入视线,她却一时什么都答不上来。
“看着像什么?什么都行,试着把自己脑海里的东西说出来。”
“嗯……让我想想……是秋千。一个女孩在荡秋千……”
“从秋千你能联想到什么?”
“啊……嗯……公园、摇摆、风、云……轻轻飘摇、坠下、血……”
回答之际,桐子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摔倒的地方有树枝,腿被刺伤后流血了,她大哭。有个人将唇贴到伤口上将污血吸出来,是谁?不是祖母。如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接下来她又经受了几轮质问,每次听到问题,她都会犹疑,用力思考后给出答案。教授保持那个表情不变,观察着桐子的反应。她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写完作业,桐子将睡之际,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场景。那场景本该是黑白的,如今却一片赤红。是的,那个秋千下,是血。什么时候受的伤?有一只大手靠近。腿上还在滴血。不对,不是脑袋受伤了吗?那时不太痛,她害怕。不是树枝。那是摔到什么上了?桌角……那人的唇吸自己腿上的血,并不是荡秋千时的事情。
脑袋里一团糨糊,桐子在被窝里翻身,面朝右侧躺,然后蜷起身子,姿势若腹中胎儿。小时候拿着那个耷拉着手脚的布偶玩的场景在记忆里苏醒了。当时在过家家,她手里抱着布偶。布偶干了坏事,她扯住布偶的头发说:“不行!坏孩子!”说罢又用力扯了一下。用力扯头发很痛。那么用力扯,会把头发扯掉吧?痛,好痛!被人扯住头发是如此之痛。请别扯了,拜托别扯了……
记忆不甚明了。后面又想起了什么?自己在被窝里蜷圆的姿态。睡着之前心荡神驰的感觉。记忆挂在了蜘蛛网上。戳它、扯它,它依旧无法脱身。被子下,桐子仿佛那个手脚耷拉着的布偶,伏在澄清的水面上,盯着水底的细泥,逐渐沉入黑暗之中。可如今,桐子已然成为黑暗本身。
教授将桐子的作业随手扔在桌子上问道:“那你小时候生病时睡着了会梦到螺旋一样的东西吗?”
桐子不理解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陷入沉默。教授继续解释:“就是说眼前出现许多螺旋状的东西,一圈一圈转个不停。”桐子记得自己没写过这些,可也没信心说肯定没写过,于是闭口不言。教授步步紧逼,继续追问:“那些螺旋是螺丝状还是弹簧状?”他在说什么?桐子毫无印象,但听教授如此坚决,又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见过那些不停旋转的螺旋。她转头向旁边求助,笹仓和中井鹤子停下聊天,看往桐子这里。
见桐子一直沉默,教授面露难色,长舒口气,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从出生到现在都是活在梦中?”
教授自己也有些目光呆滞了,视线在空中漂浮,最后紧紧贴在天花板的一个角落。沉默带着些许的困惑在研究室里流动。
不一会儿,教授站起来半开玩笑似的、唱歌般地说:“嗯,人心之不可思议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活页夹,把桐子的作业收了进去,然后在封面上写了字,转身向桐子说:“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嗯……等状态恢复好了再来。”
桐子听话地站了起来,脑袋晕乎乎的,状态确实不太正常。准备走时,她悄悄瞄了一眼,见活页夹上写的标题是“深层意识的螺旋效果与反弹现象”。
那天开始,桐子如往常一样正常去研究所上班。
她从山脚的公寓出发,开始爬坡,视线掠过一个个屋顶。到了研究所,向下望去,小城的全景在眼前铺开。桐子转身,缓一口气,穿过风化的石门进去。
平时的工作十分单调。把书架上蒙尘的旧书取下,对照着手写的泛黄卡片,将书名、作者名、出版年等信息依次输入电脑。卡片没用了,就拿红铅笔在上面勾一条线;必要时,还得做一个新标签贴在书脊上。整理完一册,再去拿下一册。桐子并不讨厌这种单调。
桐子恢复工作后,教授多是成天待在隔壁实验室。可能在她放假期间,教授的研究兴趣变了。桐子得以静下心来好好工作。秘书鹤子一如往常,以同一个姿势坐在同一个地方。两人都不爱说话,碰到不会的问题时,对方会亲切解答,但二人不怎么扯闲篇儿。风平浪静的研究室里如同秋日午后,慵懒时光慢慢溜走。
但笹仓到来时,研究室气氛会稍有改变。当然,笹仓大部分时间待在实验室,只是偶尔会来这边歇口气,频频向鹤子吐槽。他感叹自己的论文进展不顺,又说想趁着年轻做出点成绩,时间却不够用。这不正是弯弯绕绕地表达对教授让自己做助手的不满吗?听到教授的脚步声,笹仓的牢骚戛然而止了。
研究所一般都很安静,回廊连起的另一栋楼也多是万籁俱寂,再加上离开了城市的喧闹,所以远远地就能听见院子里的投球声和事务员的聊天声。
桐子被雇来兼职做牛山教授的私人助理,不怎么清楚研究所的整体情况,但也知道如今研究所陷入了财政困难。研究所房子很老了,许多设备也是旧式的,很难察觉出来生气,但桐子觉得很舒服。在走廊上转一圈,她发现两侧的研究室里只有很小一部分在使用,很多房间里见不到人影。走廊对面有几个研究室已经摘了牌子,现在做仓库用。
这栋楼里最有生气的地方是斜对面宇田川副教授的研究室。从他门前经过时,桐子总能听见里面传来哼歌的声音,闻见空气里似乎有动物的尿臊味,偶尔还会有一丝血腥味。他的研究室里养了许多实验鼠,等老鼠长大,上了实验台,将会被开颅取脑。小老鼠的大脑是他的研究材料。
“宇田川副教授未来可期呢。”有一天的茶歇时间,鹤子喝着茶如是说,“他发表了很多研究论文,在国际上也享有盛名。”
桐子静静听着,想,接下来鹤子不会要说跟他一比,牛山老师就怎么怎么了吧?不管怎么说,牛山教授和斜对面的宇田川副教授都是心理学研究者,前者将不可靠的记忆存档并且加上一个奇妙的名字,后者专门研究老鼠,业已成两军对垒之势。而桐子并不知道这对阵意味着什么。
牛山教授现在进行的实验是解析人的心理,并将解析结果输入电脑使之可视化,如今渐臻佳境。他有时会对笹仓进行一番演说,桐子本无意去听,但“深层心理三原色”“悲伤的椭圆和嫉妒的三角”等等不知所云的几个词也钻进了耳朵。教授总是让笹仓在实验台那边做实验,而这些实验对笹仓来说就像是无法忍受的八卦。他会有被教授当成小白鼠摆弄的想法吗?结论如何不重要了,有了笹仓代替自己去实验,桐子终于可以安心整理书籍了。
有一天,桐子正在读一本纸页已经泛黄的书的版权信息,听到隔壁屋子里教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教授进门的一瞬间,高亢叫道:“实验成功啦!第二版完成了!”然后偷偷看了一眼伏案工作的中井鹤子,对桐子说:“过来一下。”
狭小的实验室里,椅子横七竖八地躺着,笹仓站在三台电脑边上,疲惫不堪。教授一个人喜不自禁地搓着手,大步流星地在桌椅间穿行,然后语调滑稽地宣布接下来要用他们俩做模拟恋爱的实验。教授说:“恋爱感情中包括欢喜、悲伤、不安、嫉妒等所有要素,用来测试第二版的精确度再合适不过了。”桐子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所谓的“模拟恋爱”,说:“这种实验让中井来也可以吧?”但教授不予采纳,说:“中井不行,那个女人的心理跟蝗虫差不多。”这句话太狠了,桐子甚至质疑自己听到的内容。她将面无表情、闭口不言的鹤子的脸和蝗虫叠到一起,太荒唐了!笹仓眉头紧锁,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