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筑

作者: 〔美国〕戴维·莫雷尔

10月的第一个星期一,72岁的塞缪尔·卡弗突然遭到解雇,倒在了一辆疾驰的公交车的车轮下。卡弗曾就职于埃德温·马奇父子出版社,直到最近,它还是纽约为数不多的私营出版社之一。

“说卡弗是个编辑不足以说明他的价值。”我在悼词中说。由于与其死亡有着间接关系,马奇父子出版社,现已成为格拉德斯通国际公司的一部分,派我代表公司参加他的葬礼。“他是个传奇人物,他就是20世纪20年代的马克斯韦尔·珀金斯。珀金斯堪称作家之友,是他抚慰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自尊心,是他帮助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从宿醉中清醒,也是他发现了托马斯·沃尔夫拖进他办公室的两大摞书稿的价值,并从中出版了几部小说。”

我站在曼哈顿下城一座长老会教堂前卡弗的棺木旁,数了一下前来吊唁的人,只有十个。“卡弗就是当代的珀金斯。”我继续说道,“在过去半个世纪里,他发掘了很多杰出的作家。他陪伴他们度过写作瓶颈期,鼓励他们面对负面书评。他不遗余力地推广他们的作品,还借钱给他们。他使得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创造力。R.J.温特沃斯关于童年和失去童真的经典之作《沙堡》,卡罗尔·法班的诗体小说《瓦贡山》,罗杰·基尔帕特里克的越战小说《被剥夺继承权的人》——这些最终获得普利策奖的作品都曾埋藏在成堆的自发来稿之中,而卡弗就是作家们的伯乐。”

只有十位哀悼者。卡弗生前鼎力相助过的许多作家已经过世。有些则在大型出版商那里混得春风得意,似乎忘记了卡弗对他们的帮助。只有几位退休的编辑前来致哀。《出版人周刊》派来一个人,草草地记了几笔。卡弗的妻子七年前就去世了,两人没有孩子。教堂里冷冷清清,回音凄切。一个传奇人物的葬礼仅此而已。

官方的说法是卡弗在公交车前绊了一跤,但我笃信他是自杀的。尽管我对他过去50年的工作不吝溢美之词,但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失去了创造力。年龄、疾病和悲伤让他心力交瘁。与此同时,图书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直觉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他心态开放,愿意给新作者时间和机会。但在现代出版业唯利是图的氛围下,稿件必须经得起营销部的审核。如果没有卖点,书稿就不会被接受。在过去七年里,公司创始人的孙子乔治·马奇一直很有人情味地推迟卡弗的退休时间,并支付给他象征性的薪水,让他每周来办公室两天。这位老先生坐在角落的一张办公桌后,审阅那些自发来稿。他还是公司的活档案,尽管在当今的生存压力下,编辑们对过往时代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但我不是——我是少数几个经常向他请教的人之一。

最终,马奇父子出版社还是屈从于一家大型企业集团的压力。格拉德斯通国际公司收购出版社就是想发现适合改编为影视剧的小说,借以强化公司的影视部门,达成所谓的“协同效应”。正如大多数企业集团的惯常操作,新东家的第一把火就是裁员,而卡弗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也许他觉得自己过去的贡献能帮他保住位置,所以周一早上来到办公室,这个坏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我该怎么办?”老人喃喃自语。他那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将妻子和他发掘的作家们的照片装进一个薄薄的纸箱,“我还能干点什么?我怎么打发时间?”

显然,他认为自己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他一手抱着纸箱,一手抓着雨伞,走出办公室,让疾驰的公交车替他解决了所有难题。

由于我和卡弗看起来关系不错,新任首席执行官就让我负责他留下的所有工作。这意味着我要发几封礼节性的退稿信。另外,我还清理了卡弗忘在抽屉里的一些东西:止咳糖浆、口香糖和一包纸巾。

“尼尔先生?”

“嗯?”我正在处理每天收到的大量电子邮件,听到有人喊,便抬起头来。

我的助理站在办公室门口。他是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瘦高个,穿着黑色高领衫、黑色长裤和黑色休闲西服外套,给自己打造出一种权威感,此时手里拿着一份邮寄过来的包裹。“这是寄给卡弗先生的,没有寄件人地址。需要我帮你处理吗?”

理论上,这是一个无心的提议。但在新公司的氛围下,我不相信存在什么无心的提议。当助理提出要接手我的某项职责时,我怀疑这可能是他接管我所有职责的第一步。卡弗被解雇之后,另外三位编辑也收到了终止合同的通知,他们都是50多岁。我今年已经46岁。助理一直称呼我“尼尔先生”,尽管我告诉他叫我汤姆就行。“先生”不仅仅是一种尊重的称谓——它也是在竞争中去人情味的手段。

“谢谢,我自己处理吧。”

我下决心要守住自己的领地,于是把包裹带回了家。但直到周日下午我才想起这件事,那时我已经审读了好几部令人费神的书稿,其中包括两部连环杀手小说和一部加州葡萄酒乡的爱情故事。看书稿耗时费力,这也是我妻子几年前离开我的原因之一。她抱怨自己过着单身般的生活,说那还不如索性真的单身算了。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怪她。

电视上正在播放洋基队的棒球比赛。我打开一罐啤酒,注意到茶几上那个包裹,于是打算在广告时段快速翻阅一下。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份打印的书稿,双倍行距,格式专业。对于自发来稿,通常不指望有这种排版。稿件上既没有烟味也没有食物的异味,这一点也让人颇为欣慰。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安,因为里面没有附投稿信和回信邮资。

可以看出书稿不是在电脑上输入并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有些字母很淡,有些则很深,还有些字母的位置稍微偏上或偏下,明显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这是部名为《雪筑》的长篇小说。我感觉这个标题颇具表现力,尽管营销部会抱怨说书店职员可能会把它错归到艺术与建筑一类。作者叫彼得·托马斯,很无趣的名字。营销部更倾向于那种有实际含义、容易记忆的姓氏,比如“金”(King)或“斯蒂尔”(Steele)。

我没抱任何期待,翻开稿件。棒球赛似乎很快就结束了,啤酒罐空了,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喝过。我抬起头,发现窗外一片漆黑,很惊讶,看了看手表,已经10点了?还有50页。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完,于是做了份三明治,又开了一罐啤酒,关掉电视,读完了这部几年来遇到的最好小说。

这是编辑梦寐以求的书稿——绝对完美,无须任何修改。让人身临其境的语调,强烈的情感,生动的画面,优美的句子,引人入胜的角色塑造,所有这些美妙的元素完美地组合在一起。故事讲述的是一个10岁男孩和他的单亲父亲在佛蒙特州的农场上相依为命。1月中旬,暴风雪袭击了这一地区,摧毁了输电和电话线路,道路阻断,将男孩和父亲困在了农场。

“父亲开始呕吐,”我向营销/编辑委员会介绍故事内容,“他发了高烧,右下腹剧痛难忍。家里有一本医学书,父子俩很快意识到这是阑尾炎。但他们没法打电话求助,父亲又病得太重,开不了车。即使能开车,那皮卡也绝对无法穿越这厚厚的积雪。与此同时,因为停电,电暖炉也用不起来,室内冷如冰窟。男孩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在客厅生起火来。此外,畜棚里的牲畜需要喂饲料,奶牛需要挤奶。男孩冒着风雪艰难地走进畜棚,把牲畜料理妥当。水管被冻住了,无法从井里取水,男孩只能在火炉旁融化壶里的雪。他为父亲加热了罐头汤,但父亲已经病得无法进食。终于,男孩听到附近路上有铲雪车的声音。绝望中,他穿上厚厚的棉衣,在雪地里艰难跋涉,去路上求助。”

“所以本质上这是本青少年读物。”营销总监冰冷地打断了我。

“孩子们可能会把故事看作冒险,但对成年人来说远不止于此。”我解释道,“书中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情感。”

“男孩救了父亲?”新来的首席执行官问道。

“是的,男孩在此过程中差点丧命。”

“嗯,至少还有个好的结局。”营销总监怀疑地摇了摇头,“暴风雪中农场里的几天,感觉格局太小了。畅销书的主题需要全球性威胁和国际阴谋。”

“我向你们保证,这部小说读来让人心潮澎湃。10岁男孩成了父亲的角色,生病的父亲却像是儿子。起初,男孩不知所措,无法应对,但后来他展现出了几乎超人的毅力。”

“这本书讲的是身处险境的孩子,对女性读者来说可能没什么吸引力。书名是什么意思?”

“题记显示,‘雪筑’引自爱默生的一首诗,诗中表达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就像被雪覆盖一样。”

首席执行官看起来有些不耐烦,“有谁听说过这位作者吗?”

“没有。”

“处女作,小众主题,很难说服访谈节目推广这本书。我看不出有什么电影改编的潜力,发封常规的退稿信吧。”

“不行,”我感觉自己正在主动砸掉饭碗,“作者没有留下回信地址。”

“典型的业余作者。”

“我不这么认为。”我停顿了一下,准备冒职业生涯中最大一次风险。但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就再也不必担心失业了。“这部小说写得非常美,很有张力,有一种独特、迷人的节奏感。标点符号的使用也很有特色,比如破折号和斜体。父亲和儿子,失去的纯真,这部小说的风格和主题……”我豁了出去,“让我想起了R.J.温特沃斯的作品。”

首席执行官沉思了片刻,“《沙堡》?”

“对,这本书迄今为止我们已经卖出了800万册,仅今年一年就向各大学售出了10万册平装本。”

“你是说有人模仿他的风格?”

“不。”

“那么……?”

“我认为这不是模仿。我相信彼得·托马斯就是R.J.温特沃斯本人。”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甚至能听到外面20层楼下的车流声。

“但温特沃斯不是死了吗?”一个营销人员问道,“他不是20世纪60年代死于一场车祸吗?”

“并不是。”

1966年10月15日,那天同时发生了三场灾难。当月,一部根据温特沃斯的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首映。故事原本叫《算命师》,但电影制片厂把名字改成了《两个人的情人节》,还添加了几首歌曲。这些改动证实了温特沃斯对好莱坞的疑虑。他出售这篇短篇小说版权的唯一目的是因为众多制片人都在觊觎《沙堡》,所以他决定用《算命师》试试水。他和妻子以及两个儿子住在康涅狄格州。妻儿恳求他开车带他们去曼哈顿参加首映式,看看电影拍得到底有多糟糕,权当添个笑料。岂料途中下起了雨夹雪,汽车冲出公路,温特沃斯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当场殒命。

电影拍得非常糟糕。故事原本的背景地新英格兰被改成了在游轮上。一个青少年偶像出演主角——原作中是大学教授,现在却变成了舞蹈老师。影评极其刻薄,几乎所有人都指责温特沃斯给了好莱坞玷污佳作的机会。很多攻击性评论甚至还嘲讽地模仿了温特沃斯的文风,包括他独特的节奏、奇怪的破折号和斜体用法。

与此同时,他的新书,两篇中篇小说结集的《异性相吸》,也在同日出版。马奇父子出版社原本想借用电影的宣传效应。当然,最初选定上市日期时,谁都没预料到电影会恶评如潮,但改变计划已经来不及,评论家们手中都有了这本书。故事生动、有趣,许多地方还颇富深意,但没有《沙堡》那样恢宏壮丽。期望过高导致了失望,进而转化为恶意。许多评论家嘲笑说温特沃斯并非某些人口中的天才。他们甚至开始重新审读《沙堡》,并挑起毛病来。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天,”我告诉营销/编辑委员会,“1966年10月15日,温特沃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的小说受到爱默生和梭罗等超验主义作家的影响,所以他效仿梭罗,退隐到新英格兰的乡村,在佛蒙特州一个叫蒂普顿的小镇,购置了一座房子以及周围两英亩的土地。他在院落周围竖起了高高的栅栏,斩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他的乡村隐居生活勾起了大学生们的兴趣,认为这很浪漫——沉浸在悲伤和愧疚中的作家、父亲和丈夫,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平装本《异性相吸》出版后,成为持续两年的畅销书。不仅如此,它突然被视作一部小众的经典之作。当然,跟《沙堡》还不是一种情况,但远胜于书评家最初的评论。随着他隐居时间年复一年地增加,他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响。”

“你怎么这么了解他?”营销总监问道。

“我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读本科时,曾写过几篇关于他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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