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情书

作者: 〔加拿大〕斯蒂芬·麦克卢尔

10月中旬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坐在善福寺公园池塘边的长椅上欣赏美景。一只小船划过,倒映在水里的绚丽秋叶在尾浪中荡漾,宛如一幅晃动的织锦。我喝了一口咖啡,又深吸了一口令人陶醉的新鲜空气。

身后传来的一句法语打断了我的遐思。

“你会说法语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推轮椅的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我猜是老人的护士或者孙辈。

“你会说法语吗?”老人又用法语问了一遍。

“是的,女士,我会说一点法语。”我用生硬的法语回答。在东京郊区的善福寺公园听到有人说法语,我还真是有点意外。

“哦,你会说法语真是太好了。”老人用法语接着说,“我父亲生前是一名研究法国文学的学者,而我多年前在大正女子学院学过法语,但现在难得有机会说了。”

“尽管如此,你说得非常好。”我努力挖掘着记忆深处的法语词汇,“很高兴在风景如画的公园听到有人说法语。”

这时,姑娘把轮椅推到我旁边,我也就不用再扭着头跟老人说话了。

“不知有多少个星期了,姨婆在这里一遇到外国人就问人家会不会说法语。”姑娘用日语说,“真是打扰你了,对不起。”

“没错,我成了一个惹人嫌的老太婆,”老人自嘲道,换成了英语,“我相信每个人都认为我疯了,但我想找到一个会说法语的人是有原因的。我的直觉——我一向相信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将在善福寺公园找到这个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

我们相互做了介绍。她叫远藤温子,今年70岁,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公园附近。推轮椅的姑娘是她的孙辈,叫中村智惠。

“善福寺公园有着我的青春记忆,”远藤接着说,“前些日子,我在清理屋子时发现了一个装满旧信件的盒子。这些信件一下子让我回到了过去。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寄信件的人。

“那是美好的一天,就像今天这样。事实上,我相信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问我,就像我刚刚问你的那句‘你会说法语吗’时,我就坐在这条长椅上。我回过头,看到一位个子很高——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很英俊的外国绅士正面带微笑看着我。

“我很害羞,对我那糟糕的法语毫无信心。但我还是用法语回答了他,解释说我正在女子学院学法语。他眼睛一亮,立刻也在长椅上坐下。他告诉我他叫保罗,正在寻找一个语言交流的伙伴。”

远藤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很显然,那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借口,但我还是接受了。因为,我一直想要一个浪漫的冒险。我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长大,渴望挣脱束缚,让心灵自由翱翔。你能想象,你眼前的这个老太婆,曾经也是一个春心萌动、对爱和浪漫充满了憧憬的傻丫头吗?”

我什么也没说,知道最好让远藤继续说下去。显然,她很喜欢说她的故事。

她笑了,用淘气的眼神看着我。

“总之,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看不懂那些信了。你知道,它们都是法文,用漂亮的草书写成的。现在阅读它们,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以我希望有人能帮我翻译一下。它们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亲爱的保罗了。”

远藤惆怅地叹了口气,望着池塘的对面,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自由撰稿人和编辑。”我回答。

“好极了!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人。”远藤很兴奋。

“这个……我很愿意帮忙,远藤女士,”我支支吾吾地说,“可是我接受不了把这些信翻译成日语的挑战,因为我的工作语言是英语。况且,我的工作很忙……”

“听着,年轻人,”远藤无疑知道如何抚慰一个人的自尊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地花费时间来翻译保罗的信,钱不是问题。另外,翻译成英语就行。我在一家英国公司驻东京办事处当了多年秘书,英语还能应付。至于我的法语,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保罗会对我非常失望的……”

远藤提出一份丰厚的报酬后,我答应至少看看那些信。她家就在公园附近,走几分钟就到了。那是一座传统的日式老房子,花园需要好好修整一下了。我被请到起居室壁龛前尊客的位置上喝茶,远藤叫晚辈去把装信的盒子拿过来。

这是一个十分精美的樟木盒。“我小时候就记得这个盒子了,”远藤说,“父亲把他最重要的信件都收藏在里面。”

她转动轮椅来到放着盒子的矮桌前,伸手打开盒盖。盒子里放着一沓信。从邮戳和信封来看,它们都写于20世纪50年代。由于年代久远,信封已经泛黄了。

所有的信都是写给远藤温子小姐的,地址就是现在这座房子。信封上的文字是用流利的罗马字体写成的。

“请你从这一封开始,”远藤说,从盒子里挑出一封,“因为这是保罗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小心翼翼地把信从已经拆开的信封里抽出来,生怕把它弄碎了。信的字体与信封上地址的字体相同,都是那种老式独特的笔迹。我扫了几眼,开始对自己能够克服书法和语言的障碍,把它们翻译成简洁明了的英语充满了信心。

我把这一点告诉远藤时,她非常高兴。她请我一个星期后带着翻译好的信到她家,“如果这个要求不是太过分,我想请你把信大声读给我听,毕竟阅读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答应了。远藤把盒子里的信都取出来,放进一个大的马尼拉信封,交给我。道别后,我走向玄关,出了门。这是一个多么有趣和意外的工作,我想。

远藤家的院子里,夕阳在金色和红色的树叶上优雅地跳着舞。风吹皱了一池秋水,水面上波光粼粼。我关上院子的前门,向车站走去。

很快到了下个星期,我按约定的时间赶往远藤家。开门的是智惠,她解释说自己目前就住在这里,一边照顾姨婆,一边在附近的大学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我们试图说服她搬去跟我的父母一起住,可是她不肯离开这座老房子。你知道,她太依恋它了。有时候我很担心她,觉得她老是沉浸在过去不是件好事。现在,她又迷上了这些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旧信。”

“我听到你的话了,智惠!”远藤恼怒的声音传进了玄关,“别以为我年老耳背就什么都听不见。”

“我太失礼了,姨婆,”受到训斥的智惠嘟囔道,“请接受我真诚的道歉。”

“我接受了。赶快像个好姑娘那样去学校吧,让我和这位先生处理我们的事。”

智惠翻了下白眼。“我几个小时后回来,”她对我说,“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我相信姨婆不会有事的。不管怎么说,请不要误会我——有人能同她说说话是件好事。”智惠穿上外套,拿起书包,出了门。

“进来!快进来!”远藤在起居室喊道。我走进去,看到她坐在轮椅上,忙鞠了个躬。“请喝点大吉岭红茶,再吃点法式甜馅饼。它们让我想起了保罗,他总是爱吃甜食。好了,先生,信翻译得怎么样了?我等不及想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呃,远藤女士,它们非常……”

“罗曼蒂克?请不要因为我感到尴尬。我不是个假装正经的女人,不喜欢含糊其词。我想要真相。”远藤说出最后一个词时,语气变得阴郁起来,与迄今为止我发现的她那乐观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是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从这第一封信来看,真相是保罗非常非常爱你。”

远藤叹了口气,“我也非常爱他。好吧,我已经等不及了,请原谅一个急躁的老太婆——我可以看看你的翻译吗?”

我把准备好的一份英文打印件递给她。远藤飞快地扫了一遍,“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再慢慢看。但此刻,按照我们说好的,你可以读给我听吗?”

“这是我的荣幸。”我回答,“第一封信写于1955年9月29日。”我开始读信。我最亲爱的温子:

我发现很难相信,自从我们在公园相遇,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因为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我非常开心。在遇见你之前,我在东京特别孤独,既不会说日语,也没见到几个说法语的人。自从我们相遇,你的法语进步神速。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比我在大学教的那些学生强多了。我也真的很感激你帮助我学习日语。

“保罗真是个贫嘴的家伙!”远藤笑道,“其实,我的法语糟透了,我也怀疑他能不能通过说日语来买东西。”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时,看上去是多么可爱。你穿着金色和红色相间的鲜艳和服,与刚刚露出秋色的树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宛如一幅美丽的油画。

起先,我犹豫着要不要和你说话。一是因为羞怯,二是因为不想破坏眼前这幅完美画面。

“他太夸张了,不是吗?”远藤说,“原谅我打断了你,请继续。”

我记得当我鼓足勇气向你搭讪,你转过身来看着我时可爱的脸上那惊讶的表情。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知道我害怕被拒绝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我意识到找到了我的心灵伴侣,一颗闪亮的宝石,她像我一样想要体验爱的绚丽和激情。

听到这里,远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后,我才接着往下读。

当你答应第二天跟我出去喝茶时我高兴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后乐园的花园里漫步的浪漫情景。我听说日本女孩大都害羞和端庄,所以害怕如果我在你甜蜜的嘴唇上印上一个吻会吓到你。可是当我们走到花园里一个僻静之处,你柔情地看着我时,我知道是时候把你拥进怀里亲吻了。也许回想起我们的初吻会让你感到尴尬,请原谅我,我亲爱的温子。但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紧紧拥抱着你,我们的嘴唇贴在一起,闻着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有人沿着小路向我们走来时那种美妙的感觉。

“现在,我都想起来了,我以为我要死了!”远藤喊道,“但震惊过后,我感觉像上了天堂。”

那天傍晚,当太阳落到树后面,我们必须分手时,我想我应该邀请你陪我去江之岛。来到日本后,我一直想去那里。我担心自己过于冒失和笨拙,因为你是一个体面的日本女孩。但想起那句“怯懦永远赢不得少女的芳心”的格言,我决定邀请你,尽管再次害怕你会畏缩并拒绝我。当你答应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幸福和期待,这些冲淡了那天不得不与你分开的痛苦。

我万分期待我们的江之岛浪漫之旅。

一千次地吻你。

保罗

“哎呀,哎呀——那时我是多么顽皮的女孩!”远藤笑着说,“我编了一个蹩脚的故事,说要跟高中的同学到她家在群马县山里的别墅去玩。我说服了朋友为我打掩护。最有利的是,别墅里没有电话!

“不管怎么说,我想今天浪漫的怀旧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可以约好,下星期这个时间你再来吗?”

我同意了。喝完最后一口茶,我鞠了个躬离开了起居室,远藤转动轮椅跟在我后面。

我在玄关穿鞋时,远藤再次表达了感激之情,并递给我一个装有丰厚酬金的信封。

下个星期,智惠在玄关迎接我。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不满。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以消除她对我翻译信件的芥蒂,远藤在起居室喊了起来。

“智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我烦透别人干涉我的私事了。”

我走进起居室,发现远藤已为我准备好了茶和饼干。她急切地问我第二封信翻译得怎么样了。

我脸上有些发热,“嗯,这一封比上一封更……亲密。”

“那是当然。你无须为我感到尴尬。这封信我苦等一个星期了,所以让我们再次追忆往事吧,好吗?”

“这封信是保罗1955年10月15日写的。”

我最亲爱的温子: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仍然沉浸在我们江之岛天堂之旅玫瑰色的余晖中。一切仍然像是一场梦。

当我们在新宿的站台上会合,去乘坐浪漫快车(多么名副其实的名字!)前往我们的小岛目的地时,看到你穿着那件漂亮的山吹花(你看,我学会一点日语了)淡金色和服站在那里,我再一次被你的优雅和美丽惊呆了。我以为看到的是来自日本神话里的幻影。可是,当我感觉到你那柔软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时,我知道你是真实的,我亲爱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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