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

作者: 〔美国〕罗伯·哈特

哈罗德把头靠在椅子后面的瓷砖墙上,正打着盹,莫先生走过来把一个棕色纸袋放到他面前。袋子外面套着的是一个乳白色塑料购物袋,看得出里面有塑料餐具、几包酱油、餐巾纸和一张折起来的菜单。顶端订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勿街的某个地址。

“脆皮鱼卷。”莫先生说了句,那声音就像抽鞭子一样尖锐。

哈罗德抬头看向莫先生。那人面无波澜,神情莫辨。他穿着一件蓝色polo衫,上面沾了几滴食用油,肚子略显、胳膊偏细,衬衫穿着有些不合身。他看上去三十岁,也可能是五十岁。莫先生只有在吩咐哈罗德送货时才会说英语。

除了哈罗德刚来的那个晚上,他也说的英语。当时哈罗德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里的纸牌游戏,莫先生抽走他的手机,关掉之后一把拍在桌上。他拿出一张中文报纸放了上去。

“不准玩,”他说,“看。”

“但我看不懂中文。”哈罗德辩道。

“看。”莫先生用手指头敲了敲报纸,还是这一句。

已经过去三周了,哈罗德的中文毫无见长,所以他只能看看报纸上的图片或者继续打盹,等人来吩咐工作。

哈罗德拿到了刚出的外卖,走出开心饺子馆。晚上的空气潮湿到让人难以呼吸。现在很晚了,估计快到半夜了,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干完这一单他今晚就可以收工了。

他提起袋子看了看,好奇里面有什么。接着他拿出手机,输入了收货地址。目的地很近——就在格兰德街下面。他往北走,穿过喜士打街,往右走,来到一栋公寓楼前,楼的一层是美甲沙龙。收据上数字4被圈了起来,所以哈罗德在老旧的楼宇对讲机上按下了4号键。

片刻之后,门响了,他推开门,沿着狭窄的楼道上到四楼,他发现眼前是一扇漆黑色的门,上面锈迹斑斑,露出青铜色的底。在正前方有一个猫眼。

那扇门虚掩着,哈罗德刚走上去,它就开了。一个中国男人探出身来,哈罗德看不清他身后的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他穿着皱巴巴的传统衬衫和休闲裤,头发又白又少,看着没什么气力。

哈罗德把袋子打开,拆了封袋的钉子,伸手拿出里面白色的外卖餐盒。

他讨厌这一刻。这种未知的感觉。

有时候他需要带些东西回去给莫先生。有时候则不需要。他并不是每次都知道自己得做什么。莫先生不喜欢多说。这是他第一次拿到一份脆皮鱼卷的订单,他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哈罗德把袋子放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打开外卖盒。里面竟只是一个梨。他看了一会儿,把梨取出来准备递给对方。那人见状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捂着嘴。眼泪从他的脸颊滚落,他开始颤抖。

哈罗德把梨又往前递了递,对方却不接受,而是往后退了一步。看来今晚他应该是没办法给莫先生带回什么了,哈罗德只好把梨放在门口离开了。

下楼的时候,他应该是听到了那个人的抽泣声。

“梨在中国文化里是一个大忌。”温说着,把手上的品脱杯搁在吧台上,离杯托还远着呢。他用浅蓝色男式衬衫的袖口擦了擦嘴。“中文里的‘梨’听起来像‘离’。要我猜的话,这应该是一个警告或威胁信号。莫先生打算拿走他的什么东西。”

“不会是……要他的命之类的吧?”哈罗德瞟了下几近空荡的四周低声问道,他得确保没其他人在听他说话。这里唯一有可能听到他讲话的人就是调酒师,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大学生,穿着吊带衫,戴着牛仔帽。她就坐在吧台的另一端,但她似乎对角落里的电视机更感兴趣,上面正在播放洋基队的棒球赛。

“应该不会。”温一边说,一边把马尾辫解了又绑上去。过一会儿他再重复了一次。“应该不会。”

“真奇怪,”哈罗德啐了一小口啤酒说道,“一个东西只是因为和另一样不好的东西听起来像,就变得不吉利了。”

“我们是一个迷信的民族。”温说,“在中国,四念作sì。听起来像sǐ,也就是死字。所以四是个非常不吉利的数字。中国的楼层不设四楼、十四楼或二十四楼。”

“为什么会这么迷信呢?”哈罗德问,“我还以为中国人应该是……聪明的?”

“首先,你这话就伤人心了,”温说,“世界上迷信的民族有很多。这个和种族没有关系。其次,这不过是一种文化现象罢了。但我已经是第二代移民了。我其实对这些东西都不是真的了解。这里面大部分都是我的祖父母以前和我说的。”

哈罗德吐了口气。眼睛盯着剩下的半杯啤酒。那酒已经放到不冰了,可是他没钱续杯。待在外头的感觉很好,他只能靠这样再待久一点。假装温是他的交心朋友,而不只是个同他一样待在酒吧里的小混混。

“至少我过去最多也就是送送水果,”哈罗德说,“就是,你知道的,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担心。我怕他会要我做那种事。”

“莫先生不会让他的送货员沾不干净的活,”温说,“他的黑帮自会帮他取到硬货。”

“我恨不得这件事赶紧到头,”哈罗德说,“我快被折磨疯了。”

洋基队的击球手打出全垒打,给球队加了两分。温激动地挥舞着拳头。看样子大概是押中队伍了。“去铺床,”他说,“现在你该洗洗睡了。”

“是你把我卷进来的。”

温摆摆头,侧眼扫了哈罗德一下。“我给你指的门路。是你自己输得精光还欠下赌坊大笔债务。我告诉过你了,那不是条好路。走不走还不都是你自己的事。”

哈罗德很想反驳什么,可温的确说得一字不错。

这怪不得谁,只能怨他自己。

他还是照常出工。

哈罗德推开开心饺子馆的门入内。现在还没到晚上就餐的高峰期,但是餐馆里的桌位还是满座居多。

他闪过就餐区和后厨之间的隔帘往里走去,柜台人员并没有发现他。洗碗台的热气把哈罗德的眼镜熏得起雾。他摘下眼镜用衬衫擦了擦,还挥手跟白打了个招呼。白正在炒菜,他弓着腰,手上握着一大把金属锅铲飞快地搅着锅里的菜。

白抬起头来,笑着看他,一点头回应,汗水就顺着他的光头往下滴。

哈罗德很高兴看到白在工作。这个专做大锅饭的厨师有时候会拿出几盘吃的给他。有些菜他吃得惯——比如牛肉炒粉或者猪肉炒饭——但有时候像虎皮凤爪或者是某种蘸着豆瓣酱吃不出所以然的肉,他以前就没太吃过。不过这些菜都莫名好吃。

这样,至少,他在这里也算有了一个念想。

哈罗德往左拐了一大圈,走进了一个狭窄的楼梯间。楼梯的尽头是一扇红门。他敲了门,在门外等着,直到一个戴着绿色遮阳帽的老妇给他开门。她用看流浪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鬼佬。”她小声说。

这个词意思就是“白鬼”。

他们当然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感到自己是受欢迎的。

哈罗德走进主厅,房间里都是些老一辈的中国移民,大部分是福建人。他们围在不怎么牢靠的扑克桌旁,打着牌九和麻将,地板砖被跺得一个劲嗡嗡响。里头的人几乎个个都抽着烟,而窗户又都叫木板封住了,烟雾只能聚成一团在房间里散不去。

哈罗德侧着身子从几把椅子中间挤过去,来到后室。这里面的扑克桌都还空着。而且至少还得过个几小时这里才会挤满人。

莫先生就坐在角落里的小桌子旁,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里数着一大叠钱。哈罗德看着那叠钱,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样。那些都是面额很大的钞票,而且数量很多。看那叠钱的厚度还有莫先生数钱的手速,他头脑里马上快速估算了一遍。那钱至少得有一万美元,可能还不止。

那些可以抵得上他两个月的房租、电话费还有给孩子的一些抚养费了。

这笔钱足以让他接下来的几个月过得很好。

他盘算着如果现在拿起一个重物往莫先生头上狠狠砸下去,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莫先生身边经常会带着一帮刺着复杂文身、板着脸的年轻男子。那是莫先生的黑帮。今天他是一个人。这里没有人能够保护他,有的只是一群打着牌九的老人家,但要让他们放下手中的牌,除非是现在就飞来一颗原子弹。

莫先生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看。

他知道现在哈罗德心里想的是什么吗?哈罗德吓到整颗心七上八下地打鼓,感觉就快要蹦出来撞地上了。

大概过了整整一分钟,莫先生耸了耸肩,像是在问他:怎么了?

“我今晚要送货吗?”哈罗德问。

每天哈罗德都会进来问一次,然后莫先生会告诉他需不需要干活。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会告诉他不用再来了,但哈罗德不知道这样任人差遣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欠下了2.5万美金的赌债,他没奢望短时间内能够离开。

他站着一动不动,气都不敢喘。心里祈祷莫先生能赶他走,告诉他再也别回来了。如果真能这样,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但是莫先生点头了。也就是说哈罗德今晚有活要干。

他从乌烟瘴气的房内退出来。从走下楼梯、穿过后厨直到回到餐馆前台,他身上还有一股烟味儿。他坐在前台附近的一张小桌旁,那是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其他人不会去坐,桌子隔壁是一个鱼缸,浑水里有银色和橘色的鱼在漂着。他打开早就放在那的中文报纸,磨磨蹭蹭地看报上的图片。

“蛤蜊鸡汤。”莫先生把一个袋子放到哈罗德面前时说道。

蛤蜊鸡汤。这个他有印象。这是要让他去收货。餐盒里面是空的,他需要等对方把东西放进去然后再带回来给莫先生。

通常他送货的地址和餐馆之间不会相隔超过十个街区,但这次不一样。目的地位于第八大道上,要走二十几个街区。走过去大概需要四十分钟。那样太久了。虽说哈罗德向来愿意打发时间,但磨掉那么长的时间他还是不太愿意的,所以他去搭乘了F线,基本上能直达那里。

他很庆幸地铁站里没有巡警。售票台也没有人。他在进站口站了五分钟后,有位母亲推着婴儿车从里面走出来。哈罗德伸手帮她把门撑住,然后趁门还没关时钻了过去。

看着那辆婴儿车他就胸口作痛。辛迪现在长大了,很可能有六七岁了。他对她的记忆只有她小时候还在用推车推那会儿。等到后来有天早晨,他终于鼓足勇气踉踉跄跄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已经换了门锁,把他的东西装在一个手提箱里扔在了门外。

他等着列车,胸口越来越痛。他发誓做完这一单,一定改过自新。

戒掉赌瘾。

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一步一步慢慢来,也许将来他就能够再见到自己的女儿。

他知道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他永远都弥补不过来了。但他相信至少自己可以努力过得比现在更好。

又是条狭窄的楼道,又是红色的门。这座房子在天花板上安装了一个小型监控摄像头。哈罗德先通过猫眼往里看了一下,然后敲了敲那块白色门牌,上面写着“红温泉会所22”的红色字样。

红色是代表幸运的颜色。这也是为什么中国餐馆的外卖盒上印的字母是红色的,即使这些餐盒都是美国制造。知道这些又是多亏了温帮他扫盲。

门开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探出头来。她赤着脚,身穿一件黑色紧身裙,头发往后梳成一个紧致的发髻。虽然已有数缕白发可见,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仍然像少女模样。她去牵哈罗德的手,将他带了进去。

哈罗德来到一间带书桌的主室,左边的长廊过道布有六扇门。屋内灯光昏暗,不知道哪里在播放着音乐,乐声悠扬。他非常确定放的是德彪西的《月光》,钢琴弹奏出的曼妙音符像雨点一样在他们身边滴答落下。那个女人笑着打了一个响指。另一扇门开了,这次是在哈罗德的右手边走出来三个女孩。她们都显得特别年轻,面带微笑,为今夜作乐盛装打扮,而且也是裸着脚。

“挑一个你最喜欢的。”女人说。

哈罗德摇了摇头。“不,不。取货。”

他举起纸袋,试图掩饰此刻的紧张,毕竟这些女人都很漂亮,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连正经跟一个美女打交道都没有,何况现在还有好几个。

“莫先生。”他说。

那女人不笑了。她又打了一个响指,其他女孩都退了下去。她拿过哈罗德的纸袋朝桌子走去,把餐盒取了出来,然后往里面塞了一摞又一摞卷好的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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