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洁员

作者: 〔美国〕刘宇昆

现在大家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压在这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的一粒豌豆,她居然还能感觉得出来。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

——《豌豆上的公主》,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叶君健译

吉德

吉德出生时,父亲的洗洁店已经经营了二十年,之后一干又是二十年。人们不会到这来送洗衣服、给衬衫上浆,他们来这儿是要洗掉那些不想要的记忆。一个地地道道的街坊老店。

一年前,吉德接手洗洁店。他停业了一个礼拜,把整个店铺从头到尾清洁了一遍,每一寸地方都擦洗干净。即便你是一个专业的洗洁员,在你长大的地方也一样积满了层层叠叠的记忆。留着这些没有答案的谜语、没有钥匙的锁头有何意义?一个礼拜后大门重开,门上挂着一块新牌子:“新的开始”。

欢乐街位于马萨诸塞州的东克拉多克市。经济的浪潮起起落落,给这条街送来又卷走了各式生意,每隔几年就会变换花样:巴西杂货铺、二手商店、旅行社、电脑维修、报税师、银行分行(后来成了三位破产律师的办公室)、又是二手商店(也承诺帮你网上销售)……只有这家洗洁店,如海滩边附着在桥墩上的贻贝一样固守不去。如今,它的一侧是“詹姆斯的战术补给”,另一侧是“惊奇密室逃脱”。不论来的是哪一股消费潮流,人们总是需要洗掉他们的伤心往事,好有一个新的开始。

二月的一个礼拜一早上,那位女士走进商店。当时天气清冷,外面的积雪冻成了一团团灰色的冰。吉德觉得她大概40来岁。那件破旧的亮橘色外套紧绷在身上,好像一身盔甲。红色的鬈发扎成了一个凌乱的发髻,让那张憔悴的脸失去轮廓感,皱着的眉头让吉德想起冬季荒凉的沙滩上海鸥留下的足迹。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走近柜台。“我想下个大订单。”

吉德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已经发现,顾客们并不总是立刻就能信任一个21岁的老板。要是他一语不发,任由尴尬的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把气氛搞得好像绷紧的琴弦,顾客们就常常会把他无言的凝视看作老练的深沉。

“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她把双手放在柜台上,恳求地说。吉德注意到她没戴手套,看来她不怕触碰别人的痛苦,当然更可能只是习惯了而已。

吉德点点头,取出一张《服务协议及价目表》,推给她,继续等着。

“你不做墙面和地毯清洁?”她问。

“不做,”他答道,“我自己单干。你要清洗的物品必须能装进我的货车才行。全部工作都在这里完成。”

人们一般很少做全屋清洁,除非他们想隐藏什么或者要出售房产。吉德的父母做过不少遗产全洁的生意,不过他有他的原则。

“也好。”她说,“反正我大概也付不起整个房子的深度清洁费用。不过我们的东西……他的东西也不少。”

这么说有人过世了。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拒掉这门生意,不过她身上那股虽孤单一人却态度果决的精神打动了他。再说,她也没戴手套,看着不像是那种吹毛求疵的客户。

“物品多没问题,只要你愿意等。”他说,“不过我这里只做彻底清洁,不做选择性清洗。”

遗产全洁是所有专业洗洁工作中最精细也最困难的一项,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而是因为要求高。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家人不想要完全洗掉逝者的痕迹,他们要的是对痕迹的修订。婚礼上穿过的礼服、留下来的图书、圣诞节时的饰品、家具、收藏的陶瓷工艺品……这些物品上积满了几十年的记忆沉淀,彼此冲突。能唤起一个人愉快记忆的沉淀物,也可以唤起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怨恨。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占有往昔,让岁月的沉淀再度确认他们经年累月讲给自己的故事。对记忆的洗洁也就成了一个借口,让那些陈年的斗争再起硝烟,让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流血,让裁定过的“真相”再度呈堂。吉德既没有兴趣也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

“我要的正是彻底清洁。”她说完,又指着隐私条款问,“这部分……绝对保密吗?”

吉德指了指四周的墙,空荡无物,只挂了一张抽象画,那盘旋缠绕的多彩湍流仿如焚忆炉里丝丝缕缕的烟雾。“我从不泄露客户的秘密。”

在《名贵一洗净》这样的电视真人秀里,洗洁员们会用明星客户的照片装饰店铺,这些贵客会在过完一个轻率的夜晚之后送来一件裙子或者一个名牌手提包。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娱乐节目为了制造八卦消息和网络流量炮制的虚假洗洁罢了。“当然,根据相关法律,如果发现了任何正在进行的虐待或犯罪活动的证据,我必须上报。”他补充道。

“洗净之后就不再能恢复了吧?”

对于这种不信任的暗示,吉德并不介意。有些不守规矩的洗洁员是会保留和出售客户的记忆沉渣,还有一个专门买卖他人痛苦的市场。这种事一直都有。

他决定让她了解自己的工作步骤,好打消她的疑虑。“你会经常自己动手清洁吗?”

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是给房子四周做一做。”

“用什么东西?”

“就是标准用品:酒精和醋。要是前一天晚上让人糟心,可能再加一点谟涅摩绪涅油。(谟涅摩绪涅,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与宙斯生下九位缪斯女神。——译注)我从来不用我不会念的化学品。”

他轻笑着说:“我也从来不用。它们没有宣传的那么有效。即便是谟涅摩绪涅油,也没法完全溶解超过一个礼拜的沉积物。多数人都以为商业洗洁店会用什么特殊药剂来去除陈年积痕,可能是警察用来完整提取忆纹的那些东西。事实是我用和你一样的方法把它们一点点擦下来,只是我洗得更久、更努力,因为我不会因为疼痛而缩手。这就是我洗掉所有积痕的方式。之后,洗下来的沉渣还是按照老法子销毁:焚成灰烬。”他用手一指身后的工作间,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炉子在远处隐约闪现。

“我得提醒你……”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里面有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甚至很残忍,可能会‘蜇’疼你。”她的声音柔和下来,“这工作一定很难吧,感触这么多,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我是钝感体质。”

“完全无感?哪怕你自己的忆痕?”

吉德摇了摇头。

“那……你就不能重温……”她意识到这问题太过私人了,没再说下去。

吉德耸耸肩:“我从出生就这样。”人们以为洗洁员都是极度敏感的,这种刻板印象也确实有一定的现实根据。不过他也有他的客户。

女人茫然地点点头。他怀疑她早就知道他的怪异,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而已。这也是他虽然自己单干却能在行业中立足的原因。连锁洗洁店当然收费更便宜,操作员可以用昂贵的机器以人力所不能及的精度去磨掉一块顽固忆斑。不过吉德的名声靠的是口耳相传:那个洗洁员不会到处乱讲你的事,因为他对实物化的记忆无感。”

她抓起桌上的一支笔,开始填表。吉德看着那份洗洁清单在她的笔下越来越长:珠宝、衣服、家具、手提箱、电子产品。整张表填满后,她又要了一张表。吉德好奇过世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竟让这位女士想要抹掉一切有关他的回忆,以免将来再与他的幽灵有任何瓜葛。是情人?丈夫?还是父亲?吉德的好奇心一直都有,只是他不会去问。

“你之后打算卖掉其中的某一件吗?”

她停下来:“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古董上有认证过的忆痕,收藏家会出更高的价格。”他解释道,“等我洗完后,它们可能就不值钱了。”

她苦笑了一声:“不卖了。还能用的我就自己留下,剩下的就捐出去。我没钱把所有的都换成新的。你什么时候能来取?”

吉德从侧门卸下了货车。洗洁店的前门紧锁,窗户上了栓,百叶窗也放了下来。他总是把需要深度清洁的大单留到礼拜日做,这样可以不受打扰。

他打量着四散在工作间地板上的东西:床上用品、手工工具、一堆缺了口的餐具、出版十年以上的旅行指南……最好是从不那么私人化的东西开始进入工作流程。他选中了一把藤椅:低矮、宽敞,有一种试图呈现出时尚感但其实一售卖就已然过时的风格,扶手伸展成一个宽阔而空洞的拥抱。他的手指抚过编织的藤条:有点粗糙、干燥、暗淡。

吉德把多节摇臂灯拉低,让藤椅沐浴在明亮无影的光线中。他跪下来仔细检查藤椅表面:一块块的沉积斑闪着微光,给藤条罩上一片薄雾,仿如鱼缸壁上的水藻。他能看到两种明显不同的纹路:一种以长春花色为基底,夹杂着暗铜色的斑点,他判断应该是那位女士的;另一种则是明亮的深红,夹杂着墨黑色的微小斑点,边缘参差不齐,如怒火般跃动。

“你无法重温一段你没有参与创造的记忆,但是你依然会被一个陌生人的忆痕中沉淀的情绪和感受所影响。”吉德的父亲曾对他这么说,那时父亲还没有承认他异于常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些记忆的所有者在触碰到它们时会有何感受,所以你要谦逊,要怀着尊重之心洗洁每一样物品。”

吉德可以如此清晰地回想起这些话,是因为那天早上他又听见它们在耳畔响起。他在刷牙的过程中一直播放着那段录像作为背景,低分辨率记录下的画面闪烁着条纹干扰。

他把猪鬃刷在谟涅摩绪涅油桶里蘸了蘸,开始擦洗紧密靠拢在一起的藤条。不戴手套可以更好地干活,擦洗的效果尽收眼底。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藤条要一根一根地处理。他的动作就像在上色、绘画、描摹着设计图。对于断裂和破洞的部分,他更加小心,在不平整的边缘仔细处理,如同牙医在清洁牙齿填充物的四周一样。重复的动作令人欣慰,机械的劳动带来了切实的成果。空气中渐渐充满了溶液的浓烈气息,介于汽油和松焦油之间,又带有少许的香料和天然麝香味。

他能看到藤条的自然光泽慢慢显露,长春花色和深红色的沉淀一簇簇一缕缕地脱落下来,仿如轻烟凝固而成的薄薄的花饰。沉渣形成的细小珠粒挂在刷子的鬃毛尖上,两种颜色拒不相融。他用一块吸忆海绵把它们擦掉,等到海绵因为一种深深的主教紫而变得好像一块生的羔羊肝,吉德就把它丢进燃烧桶。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敏感。我小的时候,你奶奶经常用她的梳子打我。我只要一碰到那把梳子,就会尖叫。那感觉就像握着一个滚烫的锅柄。可她却一直用那把梳子梳头,直到去世,说是喜欢那种刺痛感。”

吉德低头看着洗忆刷的手柄,这把刷子他父亲用了四十年。这是他接手洗洁店之后唯一一样没有清洗过的东西。沙漠铁木做的刷柄除了有几处裂纹,坚硬的质地和光滑的手感一如记忆中的那样。他的手指握紧。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永远不要去评判别人为何想要洗去回忆。你所能做的就是用你仅有的方式去帮助他们:干好你的工作。”他的父亲举起刷子,那细碎的沉渣好像幽暗的、丑陋的珍珠,闪闪发光,向他迎来。“摸一摸。摸过你就会知道该怎样分享他人的痛苦而不被它冲垮。当心,可能会灼伤你。”

他知道这一幕真的发生过,不是因为它在记忆中重现,而是因为那天早上他在录像中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就像之前的每个早上一样。那天是他的生日,母亲用翻盖手机拍下了这一幕,她想为他记录下这个时刻,等到他长大以后,等到他的父亲和这把刷子都不在身边了,还能留下一份见证。

他伸出手,既害怕,又兴奋。一个8岁的男孩,却被委以男人的重任。他沉住气,咬紧嘴唇,不管会有什么感觉都不能尖叫出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刷毛末端的幽暗珍珠。

录像中的男孩没有尖叫。他脸上的坚忍表情先是转为困惑,继而跌落成了失望。他早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感受力,但仍然心存侥幸,直到这一刻。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吉德跪在藤椅前,不断地擦洗,黑色的羊肝在身边的燃烧桶里渐渐堆满。

克莱拉

克莱拉急匆匆地穿过人群,她穿着那件褶皱的亮橘色外套,头上凌乱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漂浮在人海上的啦啦球。她的妹妹贝雅特丽齐喊她出来吃午饭,她已经迟到了。

迟到是因为她必须排队等着让保安检查她的包,浪费了十五分钟。克莱拉努力让自己不生气。贝雅特丽齐不会明白她要从工厂里出来吃午饭有多麻烦。她不懂那种你必须打卡上下班的工作,不懂你在老板眼里是个潜在的小偷。贝雅特丽齐只是来小镇开个会,当天下午就得坐飞机离开,而她认为请克莱拉吃个饭就是对这个人生如此失败的可怜姐姐的一种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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