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无止境
作者: 〔美国〕约翰·卢茨正值旱季。西边猛地刮来一阵热风,露台上的白布顶棚都被风吹得绷紧了。摩根·霍伊特挨着助手兰纳,坐在顶棚阴凉下的柳条圆桌旁。他们身处的露台原先属于一片大型水稻种植园的主楼,属于一个法国殖民者。这栋石头砌成的大楼和护墙板均已年久失修。正是休耕期,房子外一望无际的田地一如从前,却已易主。
摩根喝了一口奎宁水,视线越过阳光明媚的田野,望向一所曾作客房用的石头房子。它没有主楼损坏得那么严重,已经翻新过,甚至还安装了空调。谈判就是在那里进行的。摩根一大早便开始发挥口才进行游说,他庆幸现在能先午休一下,再接着谈判。
“谈判到关键阶段了。”兰纳说。兰纳年轻高大,脸庞消瘦,棱角分明,身子永远前倾,从头到脚所有角度看都是如此。“建议纲要您拟好了吗?”
摩根微微一笑。兰纳喜欢打官腔,很多参加这场谈判的人也是这样。“还没呢。”他说。
“您在笑。”兰纳指出。
“那个姓邓的小子挺招人喜欢,”摩根说的是对方的首席谈判代表,“我们得这么承认。但即便就我们目前着手的事而言,我也不确定他能否信得过。”
“我认为他信得过,”兰纳说,“他说话还算数,除非他的上峰改变主意。我也相信他说的,北边来的车辆一旦上路,就无法回头。”
“我不会轻易买他的账,”摩根说,“但我确实喜欢他。他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个混血女人正带着两个小孩穿过种植园朝主楼走来,他们是那个法国殖民者的妻子和孩子。法国殖民者逃跑了,他们却留了下来,并得到允许住在这栋破败不堪的大楼里。
摩根靠在柳条椅上,在强光的照耀下眯起双眼,看着远处那三个身影在燥热的雾气中摇曳。差不多一个月没下雨了,风扬起一股尘土,那个女人抬起双手挡住眼睛。也许是她随意优雅的姿态,也许是这灰尘,把摩根的思绪带回三十多年前……
“妈妈带了可口可乐回来。”摩根的父亲说。父亲和孩子坐在酷热难耐的汽车里,看着摩根的母亲向他们走来。她身材高挑,举止优雅,挎着一个大大的藤编包,这包对她来说用处可不小。起风了,风吹过太阳炙烤下的公路,母亲宽大的裙子随风飘动,在腿上拂来拂去,飞扬的尘土间她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
他们刚才把车停在标准石油加油站,好让摩根的母亲去洗手间。随后摩根的父亲又把车开出几码,开到为汽车散热器供水的水泵旁。他用手动泵把水抽到大水桶里,然后用漏斗小心翼翼地往冒着蒸汽的散热器里加了点水,最后带着12岁的摩根和摩根的妹妹茱莉娅回到车里,等待着。
“给你们带了两瓶冰镇的。”母亲轻盈地坐到父亲阿特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对两个孩子说道。她从藤编包中取出两瓶饮料,用她随身携带的开瓶器打开,向后递给孩子们。
“没给我带点什么吗?”摩根的父亲问。
“只有这个。”她说着,吻了吻他的脸颊。
“这个也不错,”他笑着说,“毕竟国家正处于萧条时期,什么都缺。”
阿特启动引擎,继续沿着美国66号公路前行,他们要去往俄克拉何马城,那里的政府可能会给阿特提供一份工作。他过去在圣路易斯卖女鞋,但就像他工作过的其他地方一样,那家公司也倒闭了。他的一位老朋友给他介绍了这份新工作,但他得通过考核才能留任。
“那里有家餐馆。”车子又开了几个小时后,摩根的母亲说道。
“5点了,”阿特说,“我们在乔普林市这边停一下,吃点晚饭,让车子冷却一下。”
他们坐在餐厅靠窗的卡座上,喝了水,吃了冷三明治。餐厅很热,有很多苍蝇。摩根记得餐厅白色的窗台上染着褐色污渍,上面还有几只死苍蝇。那年茱莉娅7岁,她心情不大好,吃饭时总故意撞她哥哥的胳膊肘。当他们吃完准备离开时,一位穿印花连衣裙的老太太对着他们微笑,摩根看得出来她是在为他们的离去而暗自高兴,茱莉娅实在是太吵闹了。
摩根期待开车时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但他父亲踩了几下油门后停下了,骂道:“该死!车发动不起来,恐怕电池快没电了。”
阿特重重地摔上车门下了车,大步走回餐馆。摩根的母亲僵硬地坐在车里,眼瞪着前方,一言不发。
摩根的父亲回来了,说他给汽车维修师打了电话,维修师会开车来餐馆看看汽车状况如何,但路上要花不少时间,而且这辆雪佛兰已经有些年头了,所以能不能修好维修师也没把握。然后,摩根的父亲像个老头一样弯下腰,看着妻子和孩子,摩根将永远记得父亲脸上那沮丧、绝望的表情以及他当时说的话:“上帝好像在生我们的气。”
“我们之前路过了一家汽车旅馆,”摩根母亲说,“我敢肯定旅馆外面挂了个‘有空房’的牌子。我们运气挺好。”
他们确实走运。这家“德罗普”汽车旅馆有十几间单独的小屋和一块装了秋千、滑梯的小型沙地操场,小屋围着操场呈圆形分布,屋顶陡峭,正面爬满了常春藤,每间屋内都整齐地摆放着双人床,挂着印花棉布窗帘,厚厚的百叶窗使得室内气温比室外低5度。大床底下还拉出一张床,摩根的母亲用屋外的电话拨给了服务台,叫人往他们的屋子里搬了张折叠床。茱莉娅和摩根都想睡折叠床,所以父亲掷了枚硬币来决定。摩根睡折叠床。事情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
他们在旅馆安顿下来,父亲则要走回餐馆去见那个没有把握的维修师。要是汽车修好了,他就驾车回到旅店。眼下只能这样了。
他们左边的屋子是空的。摩根知道他们右边的屋子有人住,因为那里停了辆很大的帕卡德轿车。车很旧,棕色的车身已经开始褪色生锈了,但这是摩根见过的最大的车,是他家雪佛兰轿车的两倍长。
摩根正在屋外玩,他快速翻转着小折刀,这样刀片经常能插到地面立住,这时隔壁屋子的房门打开,两个女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相对矮小肥胖,脸颊上靠近眼角的地方长了颗很大的疣,或是痣。她们招呼摩根说下午好,摩根礼貌地回应了她们,她们冲他笑笑。矮胖的女人打开了那辆大车空荡荡的后备厢,她们取出一个精美的手提包和一个皮箱后,合上后盖,准备回到屋子里。摩根的母亲走出小屋看着摩根,高个子女人微笑着和摩根的母亲打了招呼,她留着棕色短发,虽然有点驼背,但还是很漂亮。
三个女人聊了一会儿,摩根听到他母亲在解释汽车的问题。茱莉娅走了出来,用力关上身后的纱门,高个子女人(摩根后来才知道她叫阿黛尔)拍了拍茱莉娅的头,仿佛她是只小狗。大人们似乎无话可说了,于是她们开始讨论炎热的天气,这时大家听到了车胎碾在砂石路上发出的嘎吱声,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是不是摩根的父亲开着雪佛兰回来了。
但开下高速公路、驶进汽车旅馆的是一辆崭新的带有折叠座椅的黑色福特双门轿车。一位黑发男子从布满灰尘的车里下来,咧着嘴微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他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领带系得松松垮垮。他一边说着天气有多热,一边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一个小手提箱。黑发男子从折叠座椅上拎起一只更大的箱子,然后把行李都搬到了摩根家左侧小屋的门口。他进到屋里后,摩根见他打开了窗户,但没有拉起百叶窗。
“他确实很帅。”摩根听到阿黛尔说。一开始摩根以为阿黛尔在说他自己,后来他意识到她指的是这位新住客。
他们又听到轮胎碾在砂石上发出的嘎吱声。这一次一辆拖车在车道上刹车停了下来。摩根的父亲提着箱子,从车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和拖车司机说了什么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小屋。
“司机要回到餐馆把雪佛兰拖走,”摩根的父亲说,他似乎要抓狂了,“汽车得安个新的配电器,水泵也漏水了。明天很晚维修师才能拿到零件把车修好,我们才能接着上路。”
“真倒霉。”阿黛尔说道,她那可爱、清瘦的脸庞因同情而微微变形。
“我们在路边小摊上买了几个西瓜,”矮个子女人说,“给你一个,冲冲你的晦气。”
摩根的父亲显得很尴尬。“我们不需要……我是说,我正要去俄克拉何马,去那里的政府上班。”
“那好吧。”阿黛尔说。她笑了笑,反手一挥,不再动恻隐之心。“不过天气这么热,要是现在不吃,瓜该烂了。”她走向那辆帕卡德时回头喊道,准备再次打开后备厢。
这两个女人住的小屋后面有一张小小的木制野餐桌。摩根的母亲向阿黛尔借了一把刀来切西瓜,随后阿黛尔和她那位名叫艾达的矮个子朋友跟他们一起吃了起来。艾达拿来一只盐瓶子,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每个人都像吃玉米一样捧着一块西瓜,大口大口地吃着。摩根把西瓜籽吐到一边,但他注意到阿黛尔秀气文雅地嘟起嘴唇,用手取出西瓜籽扔掉。摩根觉得自己喜欢阿黛尔,甚至开始喜欢艾达了,虽然艾达脸上长了颗痣,痣上长了根毛。
吃完西瓜后天色还亮,于是摩根和茱莉娅去操场玩了一会儿秋千和滑梯。但茱莉娅开始像往常一样对摩根大吼大叫,操场上的器材又都是给小孩子玩的,所以摩根又回到小屋边光秃秃的土地上玩他的小折刀。
他轻轻地把刀尖放在食指上,然后用另一只手翻转刀,刀转了一下插进坚硬的土地里。
“掷刀游戏,”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小时候也常玩这个。”
摩根抬起头,发现是那个住隔壁小屋的黑发男人。男人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但微笑时露出的一颗微微歪斜的门牙让他看起来既像个恶魔,又像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他跪在摩根身旁,从摩根手里拿走折刀,把刀从食指翻转下去,随后刀尖着地,连续三次卡在地上立了起来。
他又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没失了准头。”他朝摩根咧嘴一笑,“你是要和家里人去加州吗?”
“不,只是去俄克拉何马。我爸爸在那里找了份工作。”
男人笑得更开了。“这年头很难找到工作。我刚辞职,现在要去芝加哥工作。”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环顾四周。“喂,你钓过鱼吗?”
“当然了。”
“我车里有钓鱼用的东西,我还看到旅馆后面有一片小湖。要是你爸妈同意,你可以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咱俩能钓到什么。”
听起来不错。摩根谢过男人,跑进屋里想征得父亲的同意。但他正在打盹。摩根的母亲从小屋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隔壁的男人。
男人朝摩根的母亲粲然一笑。“我看上去不像坏人吧?”
摩根的母亲笑着回应。“不像。我看你和摩根已经是朋友了。”
“我和摩根还没正式向对方做过自我介绍,但我对某些人有独特的感觉,会把他们当成朋友。我是汤姆·布莱克,要去芝加哥工作。”
“我丈夫也是要去工作,不过方向和你相反。”
“摩根也是这么说的。现在高速上车辆来来往往,大家不是去工作,就是去找工作。长途旅程中钓会儿鱼能让人放松放松,旅途也没那么难熬了。”
摩根的母亲瞥了他一眼。“我注意到屋子后窗外的那片湖了。被树林挡着几乎看不见。不过那里有条土路。我觉得你们可以沿着土路走下去钓鱼。”
他们对她道了谢,然后摩根跟着汤姆去了车边。汤姆打开折叠座椅,把手伸进去,拿出一根被拆解的渔竿、一个绕线轮和一根分成四段的竹制钓鱼竿。汤姆随后弯腰递给摩根一只小巧的钢制渔具盒。“我们走吧。”他轻快地说,开始大步向湖边走去。摩根跟在他身边。
渔具盒锁上了,汤姆忘了带钥匙,所以他用摩根的刀把盒子撬开了。盒子里装满了铅坠、钓鱼线、木浮漂以及各种花里胡哨的饵料。盒子里还有一罐虫子,但这些虫子看起来好像都热得受不了了。
摩根和汤姆一直钓到天黑,总共钓到了三条小太阳鱼和一只小得可怜的龙虾,他们把龙虾扔回了湖里。
他们回小屋时,摩根的父母正站在屋外跟阿黛尔和艾达聊天。黄昏刚过,月色朦胧,炎热的夜晚中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
汤姆向两位女士和摩根父亲介绍了自己,然后表示谁想要太阳鱼可以拿走。但没人要,他笑了笑,说他会自己把鱼清洗干净吃掉。在转身回自己的小屋之前,汤姆用力地揉了揉摩根的头发,夸赞道:“这是个好孩子。他以后会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这不过是一句随口称赞,来自一个刚认识却感觉独特的男人,但摩根永远不会忘记这句无心评价,以及汤姆大大咧咧表现出的赞许和喜爱。这是摩根现下最需要的,他正巧感受到父亲有些不行,他以前从未想过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