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女郎

作者: 〔美国〕梅洛迪·约翰逊·豪

我还是个初露头角的年轻女演员时,就数次拒绝过戈登·基思的性要求。尴尬的是,他知道我拒绝过的男人不多。在好莱坞,人人都在拼命展现自己的独一无二,我的拒绝让戈登格外与众不同。10年后的今天,我又坐在他的办公室,面对着他。我知道,他仍然对此耿耿于怀。

“你看上去不错。”他说着,身子从桌子对面向我探过来,一副很亲昵的样子,好像我俩就坐在餐厅幽暗角落的双人桌旁。他肥胖的双手压在电视剧剧本上。

“谢谢!”我答道。

“那么,黛安娜,你想重返演艺圈了。”他幽深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最终停留在我脸上。

“我需要钱,我也只会演戏赚钱。”

“柯林向来不太会理财。”

他说得对。我丈夫柯林·哈德逊的人生信条就是“努力写作,畅快花钱”。

“我会怀念那狗娘养的。”他说。我笑了笑。在好莱坞,人们提到剧作家时大都这样。但说到柯林,戈登明显带着羡慕的口吻。柯林其实很有商业头脑,像他这样的剧作家寥寥无几。大家都认为,柯林如果不是因为醉心创作,一定可以将一家影视公司办得风生水起。一想到柯林,那种揪心的痛楚又涌上心头。他去世八个月了,这八个月,每个清晨,我都是在极度的痛苦和空虚中醒来。

戈登摊开双手,看着剧本,视线慢慢转回我身上。

“你觉得这个角色怎么样?你不介意扮演母亲吧?”

“我这年纪,扮演20岁孩子的母亲,没问题。”

“你总是这么坦率。”戈登说,语气里并没一点称赞的意思。

“我找谁试镜?你吗?还是导演?”我问。

“你不用试镜。”

“我已经10年没演戏了。”

“这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再说,这事已经定下来了。”

“你说什么?”

“我给你的经纪人打过电话了,片酬如他所愿。这次见面纯粹是礼节上的,我只是想看看你。”

“谢谢你,戈登。”

他靠在椅背上,“你的胸还是那么丰满。”

我无语。这让我怎么接话呢?我们相互盯着对方。

“你知道,不能让观众太注意这点才好。美国人还没习惯做母亲的人胸部这么性感。”

他说完就笑了。我也笑了。

“还有件事。”他俯身向前,双手依然搁在剧本上。

“什么事?”

“帮我个忙。”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但应该和性无关。我已经40多岁,而戈登只喜欢年轻姑娘。

“别担心,我可不是要和你上床。”

“我不担心这个,戈登。”

我俩再次相视而笑。

“有个女演员叫薇恩·拉金。她演你女儿。我需要你照顾她。”

“怎么照顾?”

“她第一次演女主角,紧张得不行。这些你都经历过,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让你和她聊聊,多帮帮她。”

“没问题。”

“还有,要向我汇报。”

“汇报?”

“对,告诉我她进展如何。”

“你不会从样片中看她的表现吗?”

“如果我在屏幕上看到她紧张慌乱的表演,那就太晚了。”

“不是还有霍华德·马什吗?”

“这家伙只配当个管道工,而不是做导演。这点你我都清楚。他只关心拍摄,只关心镜头拍得好不好。我本来都不想用他了,但他总能按时把片子弄出来。啊,做电视剧就是这么回事——控制时间。所以,我不想薇恩在外面玩得太晚或者去和别人约会。如果她和其他人约会,你得告诉我。”

“监视和照顾可不一样。”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然后把手从剧本上挪开,目光停留在剧本上,又慢慢抬起头来,盯着我,说:“黛安娜,你也知道,你虽然风韵犹存,但已经人到中年。好莱坞到处都是找活的中年女演员。她们为这个角色可是抢破了头。你退出演艺圈多年了,现在我给你一次重返的机会,你可以好好把握,也可以拒绝。”

好莱坞的有些人一旦大权在握,就自以为高人一等。戈登就是这种人。

他继续说:“而且,这也许能帮助你填补一点内心的空虚。我想你会喜欢她的。她让我想起当年的你——那个性感的金发美人。丰润的红唇总是那么撩人。不用说什么暧昧的话语,光是那万种风情就让人神魂颠倒。你懂我的意思吧?”

“也许吧。”我站起身来。

“等一下。”他按了一下电话按键。门开了,他的秘书罗丝走了进来。在我记忆中,这么多年来罗丝都和戈登在一起。现在,她青春已逝,一副小心翼翼、殷勤备至的模样。

“基思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拿一份剧本给哈德逊夫人。”

罗丝答应着退出了办公室。

“戈登,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

“你是柯林的太太。”

真让人难堪。但重要的是我拿到了角色。我不断提醒自己,我拿到了角色。

“你现在可以叫我黛安娜·普尔了。”

“我认识的黛安娜·普尔可是一个性感的金发女郎。这名字多美。你知道我有多喜欢金发女郎,而你——曾经是——最棒的金发女郎。”

“哪方面最棒,戈登?”

他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咧嘴一笑。我真想跟这家伙说,去你妈的,我不演了,然后转身就走。在好莱坞,成功会让你产生错觉,让你认为自己可以坚守原则。但现在的我,哪有能力这样自欺欺人呢?

罗丝回到办公室,把剧本递给我。

“哈德逊夫人,你的服装组试衣预约在15分钟之后。”她说。

“是我为你安排的,”戈登解释道,“这样你就不用开车绕回海滩那边,然后再进城,多走冤枉路。”

“替我向薇薇安问好。”

他看着我,好像不知道薇薇安是他妻子的名字,不知道我说的是谁。“哦,当然,没问题。”他随口答道。

走出行政大楼。8月火辣辣的骄阳穿过污浊的空气,如锐利的激光刺在人身上。我戴上墨镜,穿过街道,走过曾经挂着我肖像海报的影视公司餐厅,拐进一条绿树成荫的狭窄街道。重返影视公司,就像回到成长的小镇一样,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一切如故,而你深知,一切都已改变。人们看起来很熟悉,但你并不真的记得他们,他们也不记得你。

一辆黑色奔驰从我身旁驶过,在路边停下。副驾驶这侧的深色窗户缓缓降下,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出来。

“嘿,黛安娜!”

是薇薇安,戈登·基思的妻子。

“最近怎么样,薇薇安?”我说,朝车里看了一眼。

“现在有时间聊聊吗?”

“我现在得去服装组。”

“就一会儿。”她探身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我钻进车内。

“把门关上,空调开着呢。”她说。

我关上车门。她按了一个按钮,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就缓缓升了上去。车里弥漫着清冷的黑色皮革味和香奈儿5号的香水味,我一直都讨厌这款香水的气味。薇薇安把一只胳臂搭在方向盘上,头转向我。她穿着一条黑色皮短裙,修长的腿还是那么漂亮。薇薇安以前是舞蹈演员,腿形保持得很好。但岁月还是无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金发黄得有点过了。事实上,我记得她原来不是金发。她今天抹的是珊瑚红唇膏,嘴唇四周纹路很深,显得苍老而憔悴。那绿色的双眸,曾是那么灵动慧黠,而今已光彩不再,但是她的无名指上、脖子上和耳垂上的钻石却在闪闪发亮。奔驰车的发动机还在嗡嗡作响。

“好久不见,薇薇安。”我说道。

“是啊。昨晚戈登说你要去他那儿试镜,我还大吃了一惊。既然你现在是去服装组,我想你已经得到角色了。”

“戈登可能是看在旧日情分上给我这个角色的。”

“戈登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予。你应该听听他昨晚是怎么说你的。”

“戈登对他影视剧里的演员总是称赞有加。”

“他只和我谈论你。我是他妻子,他竟然和我那样谈论你。上帝,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变。时间仿佛回到15年前的那场派对上,我看着你们俩,看着他把手揽在你腰上,看着你仰头大笑,看着你转身离去,看着你的金发随着臀部晃出迷人的弧度,看着他紧紧跟在你身后。而我这个当妻子的,却一直坐在沙发上,和另一个愚蠢的妻子讨论该死的烹饪课。然后过了45分钟吧,戈登漫不经心地站在我面前,朝我微笑。而你则信步走来,照镜子,整理头发。”

“薇薇安,你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听着,我们现在是两个中年女人,两个一结婚就放弃事业的中年女人。我失去了丈夫,我最亲爱的人。现在,我想努力去做我唯一会做的事,让生活重回正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准备打开车门离开,她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手劲真大,以前不愧是当舞蹈演员的。

“没错。你失去了丈夫,变得贫穷,变得脆弱,而这正是戈登想要的。他能让你依靠他结实的肩膀,他会吻去你的眼泪。”

“薇薇安,快放开我。”

她慢慢松开我的手腕。

“听我说,我从来没和戈登上过床,我也从没想和他上床。我从来就没相信过他。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感到震惊,但我真的从来没觉得你丈夫有什么魅力。”

“难道你信任所有跟你上过床的男人吗?你觉得他们都有魅力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还是个年轻女演员时,性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性让我不怕被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拒绝。他们坐在桌子后面,甄选着扮演性感角色的年轻女演员。薇薇安和我本来就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俩应该聪明些,应该坐在奔驰车里怡然自嘲。但是薇薇安笑不出来。

“我要迟到了。”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黛安娜,我发誓,如果你和我丈夫旧情复燃,我会杀了你。”

“薇薇安,做一些对自己有意义的事吧,和那混蛋离婚。”

我下了车,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听到她在狭窄的街道上加大油门高速倒车的声音。

走进大楼时,我在想,想象失去爱人会像真正失去爱人一样痛苦吗?嫉妒的怒火会像真正的死亡那样,强烈持久地存在吗?

我向坐在前台的年轻女人报上姓名。她抽着烟,一副目中无人的慵懒模样。她正年轻,这样子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她在名单上找到我的名字,核对之后让我跟她走。

“进去吧。”她说,没有为我打开更衣室的门,就匆忙离开了。我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个金发美女。她只穿着白色蕾丝胸罩和内裤,站在三面穿衣镜前,专注地看着自己美丽的长腿和高耸的胸部。

“天哪,我怎么这么胖。”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对不起,有人让我进来的。”我说着就要退出去。

“你是黛安娜·普尔吗?”

“是的。”

“那就对了,就是这里。我是薇恩·拉金,演你的女儿。”

“你好!”我向她伸出手,她握着我的手轻轻晃了一下。我在一张灰色小沙发上坐下。

“天哪,我胖了这么多。”她转过身,扭头朝镜子里看了看,这样就能清楚地看到她那圆润紧致的臀部,“他们说上镜会显得胖10磅。”

“12磅。”我纠正道。

“天哪,我会像座房子那样庞大。”

她转过身来,站在我面前,好像我就是一面镜子。她用手抚摸着平坦的腹部,透过轻薄的白色丁字内裤,可以看到黑色耻毛。很显然,她不是天生金发,但我认为这并不会妨碍她演艺事业的发展。

“你觉得我是不是太胖了?”她问。

“你不胖。你站在那里的样子美极了。你知道的。”

“那么你不喜欢瞎扯。”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我就喜欢这样瞎扯,瞎扯起来我就不那么紧张了。”

她看起来不胖,也不紧张。我看着她,她正晃着右脚脚趾上勾着的黑色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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