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作者: 〔美国〕简·伯克

上班前,他在一旁静静地端详着她,多么希望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勾勒出她身体的每一部分。贾里德·麦凯相信,凭借记忆,他完全可以勾画出凯瑟琳的每一寸肌肤。他曾经像个探索者一样,充满好奇地触摸着她优雅的天鹅颈、性感的蝴蝶骨以及怕痒痒的膝盖窝。

他想到很多个夜晚,他听到她在另一个房间打电话。他想念她的声音,即使只是最平常的谈话,也那样扣人心弦,让他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她身边。又或者,某个夜晚,他坐在扶手椅上读书,突然感觉到她的气息,抬起头,发现她真的站在门口。她一言不发,只是浅浅地笑着,或者故意摆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让他神魂颠倒,怦然心动。

他想起她那柔滑的金色鬈发。每次亲吻她时,他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指卷起她的发丝。

他记起他们相拥的感觉。她的身体倚靠着他,柔软却透着坚强。是的,她一直很坚强。

他认为,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妻子依然很顽强。虽然已没有意识,但她还是能让人感觉得到她决不放弃生命的坚韧。现在的她就像一幅亟需重新绘制的地图,即使有一片风景残缺了,但在他眼里还是那么完美。

身后传来声音,他扭头看到护工格雷西·莫兰走进房间。她个子高,骨架大,像男人的体格。尽管是标准的女性名字,但她的举手投足并无半点优雅可言。起初贾里德对此很担心,但是,在过去三个月里,他看到格雷西对妻子悉心照料,关爱有加,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出于职业习惯,他调查了她的背景,包括她丈夫埃尔登的。不过,他并不完全相信背景调查。在与妻子和格雷西道别时,他的视线刻意避开了偷偷安装的摄像头。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在凯瑟琳受伤之前家里就已经安装了摄像头,那该有多好。

离开家20分钟后,他转身进入一条位于肖尔商业区边缘的小巷。当时是星期一凌晨,还不到3点,小巷空荡荡的,一侧是餐厅、酒吧、商店和银行等,另一侧是公寓楼和房屋的混合体。这是一个延伸到海滩的住宅区。

他在一栋三层楼高的现代建筑后面停下车,伸手取出夹在遮阳板上的遥控器,打开车库门,将车开了进去。

这座房子被用作监视点。说起来它几乎百无一用,但恰好在需要用到的时候是空着的,而且地点也合适。它毗邻一座西班牙殖民复兴时期风格的两层小楼,住在里面的是当地一个犯罪团伙的老板戴蒙·里格斯的情妇。

贾里德用遥控器关闭了身后的车库门。直至车顶灯熄灭之后,他仍坐在车里没动。

他耳边回响起很久前凯瑟琳在一次谈话中鼓励他的话:继续加油,让那些坏人永无藏身之处。

他拿起笔记本电脑,穿过黑暗的厨房和只有几件简单家具的客厅,直达楼梯口。他紧抓扶手,这是他在妻子出事后刚养成的习惯。在三楼,一扇新安装的门立在走廊上。他输入密码,又按了指纹。这扇价值不菲的门是他们在常规装置外新增的一道防线。

智能锁嗡鸣了一声后开了,贾里德推门进去。一路上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他沿着走廊走进右边一间大房间,看到一个年轻的黑发女郎坐在办公桌前。

缉毒队的警探珍妮弗·奥尔布莱特正盯着监视器。“嘿,贾里德,”她抬起头说道,“一切都很正常。”

“没有访客吗?”

“连里格斯都没有来。”

他听到走廊对面的洗手间里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

“你还好吗?”珍妮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很好。你呢?”

她笑了,“我?我一直都很好。”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她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但是,你随时可以让你的老搭档回来。”

“嘿,珍妮弗,不要认为你这样说会令我不高兴。我也这么想。”话音未落,麦克斯·哈勒尔走进房间,“最近怎么样,贾里德?”

“我很好,麦克斯,但你看上去很疲惫。”贾里德说。

“那当然,连轴转了12个小时。我期待着这项任务赶紧结束。凯瑟琳怎么样了?”

“还那样。”

他每次都是这样回答,而麦克斯每次听完后总是显得很沮丧,就好像是听到自己妻子的消息一样。

“玛丽最近怎么样?”贾里德问道。

在麦克斯回答之前,珍妮弗翻了个白眼,“我要走了。我真是听够了你们每天的矫情,受不了你俩。”

“你这完全是羡慕嫉妒恨。”麦克斯笑道。

“呵呵,没错。下午见,贾里德。”

珍妮弗离开后,麦克斯说:“玛丽挺好的。她让我告诉你,她很乐意去你家陪护凯瑟琳,或者帮你做其他任何事情。同样,你知道的,我也很乐意效劳。”

“谢谢!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关心她,但是以你们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不希望你和玛丽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麦克斯流着泪,哽咽地说道:“真的没办法了吗?比如是否还可以再找找其他医生……”

“我已经努力过,但真的是回天无力了。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有尊严且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

沉默了一会儿,麦克斯开口道:“抱歉,真的抱歉,只是这一切显得太奇怪了……”

贾里德什么也没说。

“我的意思是,她从楼梯上坠落下来之后,才被发现患了脑癌?”

贾里德叹了口气。

“对不起,”麦克斯连忙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告诉我100万次她可能是因为肿瘤才摔倒坠落的。”

“倒也没那么多次。”

“但也的确有很多次了。”麦克斯拿出手帕擦了擦脸,“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珍妮弗,我像婴儿一样在这里号哭。”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当这一切结束后,我们会再次搭档的,对吧?我的意思是,珍妮弗很好,但毕竟不像我们俩磨合这么多年了。”

麦克斯终于离开了。贾里德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他意识到自己忘了感谢珍妮弗为他煮咖啡。倒了一杯咖啡后,他在笔记本上写了段话,提醒自己在珍妮弗换班时要记得感谢她。他以前记忆力挺好的,但最近在凯瑟琳生病后,压力山大的他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写下来,以防忙忘了。

这次轮班是他主动申请的,并请求上级暂时不要将他与麦克斯分到一组。他借口自己不确定什么时候就要休丧假,但事实是,他只是无法应付麦克斯的大惊小怪。

他现在全靠眼前的工作分散注意力。他查看了珍妮弗的笔记。他们正在监视的女人莉莲·巴尔下午和晚上都在家。这座房子除了是里格斯的爱巢之外,似乎还是里格斯和他同伙的聚会场所。珍妮弗和麦克斯监视的时间段一般是房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在贾里德负责的凌晨3点到下午3点的这个时间段,他很少观察到里格斯和莉莲以外的人出入,而且莉莲似乎是个夜猫子。

但是在今天珍妮弗和麦克斯监视的时间段里,这个屋子里也异常安静。

他们对莉莲的背景调查表明,她现年27岁,拥有英语学位,与家人和大学朋友都很疏远。在大学期间,她当模特赚了一些钱,模特市场不景气后,她在一个脱衣舞俱乐部当了一晚上的舞者。这个俱乐部恰好归里格斯所有。他看到她的舞蹈后,邀请她一起喝酒,并答应今后资助她。从那以后,她一直待在里格斯身边。刚开始是在一个公寓里,之后又搬到了这里。跟里格斯结婚19年的妻子似乎并不介意他很少在家,而且莉莲也并不是他的第一个情妇。拥有这一头衔的其实是现在的里格斯夫人。

莉莲似乎并没有参与里格斯正在实施的计划,她只是提供了一个交流信息或召开会议的场所。里格斯及其手下都来了之后,她便去散步,逛街,或者,现在天气转暖了,她也会爬上屋顶。她在那儿搭建了一个花园,闲暇时便在那里摆弄摆弄花草,或者读读书。

外表看来,她是一个安静而谦逊的年轻女孩。跟踪她出门的警察说,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那些老夫少男的焦点,但除了拒绝之外,她从未与任何人搭讪。里格斯偶尔会派手下护送她,他对这个年轻女人的信任程度取决于她独自出门的次数。

通过在这里监视和电话窃听,贾里德的团队终于在港口找到了装满被盗车辆的货物集装箱。他们已有足够证据控告里格斯本人。但是在贾里德看来,检察官与里格斯一样贪婪,甚至更坏。因此,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向媒体宣布,这些汽车只是侥幸被港口安全部门发现的。

从莉莲住所最近的来访客人名单来看,他们似乎正在制订一些新的计划。贾里德很好奇为什么她今天会一个人待在家里。

不经意间,他又想到了凯瑟琳。他打开电脑,连上网,核查了摄像头的监控情况。她正在睡觉,嘴巴微张,呼吸困难。她的金色鬈发现在已经没有了,脸颊有些凹陷,但是他仍然爱着那张脸,仍然想弄清在她从楼梯上坠落下来之前是谁在那里。

格雷西在她旁边读着书。还有一个小时天就亮了,他知道他可以打电话问问格雷西今天的情况。但他也知道肯定没有什么起色,否则格雷西或埃尔登会打电话给他的。

他将电脑收了起来。此刻他应该去监视莉莲的房子了。他刚想到这一点,就发现安装在街道上的一个摄像头捕捉到了车头大灯的影像。

是里格斯到了。他提着一个大皮箱。贾里德在日志中做了记录。

不得不说,监听效果并不是很好。在过去的一周里,他们很少能听清对方的谈话内容。真该让技术人员来检查一下设备。贾里德很确定里格斯安装了某种隔音或干扰设备。今晚,贾里德决定竭尽所能去听,连问候和寒暄也不放过,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他认为,莉莲肯定已经睡了。

楼下的灯光闪了一下,贾里德可以看到里格斯走进房子,在楼下停留片刻便上了楼,先去了卫生间,然后便摸黑径直走向莉莲的卧室。

贾里德此时有些嫉妒里格斯,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女伴年轻漂亮,而是因为她身体健康,里格斯可以惬意地躺在她的身旁。而他的凯瑟琳却奄奄一息,他除了坐在床边陪伴她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思绪回到了以前。很多个日子,他在夜深人静时回到家,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躺在她的身边,尽量不去惊醒她。但她总是会醒来,哪怕是短暂的几秒钟,也会将他搂在怀里。他们习惯裸睡,那种肌肤之亲的感觉总是会激起他的情欲。但大多数时候,他只能烦躁地赶走它。因为她已经沉入梦乡,他不忍心弄醒她。但是还是有些时候,她并没有立刻重返梦乡……

当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高过屋顶时,他方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需要忍受破晓前的寒冷。成为警探这几年以来,他并没有尽到太多丈夫的职责。因为突发事件多,他没法按部就班地工作。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这些,但不可否认,他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在他看来,他失去了太多无比珍贵的东西。

他仔细回忆了最后一天的所有事情——她健健康康的最后一天,却只能想起来一些碎片。

细节一:那是一个星期二。他在两个小时路程之外的里弗赛德县的法院里,因为他经手的一个案件案发地点发生了改变,他在等待出庭作证。他打电话回家说被告已决定提出申诉,所以他会早点回来。他要带她去一个浪漫的餐厅共享晚餐,她欣然同意了。她告诉他她爱他——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细节二:她从楼梯最上面坠落下来。显然,她在把要洗的床单抱下楼时失去了平衡——她将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扯下来了。后来,在医院等待诊断结果时,他重点分析了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信息。为什么她这么异乎寻常,选择星期二而不是往常的星期一洗衣服?他甚至为此感到非常生气——他认为这就是造成事故的原因,因为她改变了日常的安排。

大概是在她坠落两个小时后,他回到家发现了她。她被床单和枕头套缠住了。他认为她可能刚洗完澡,为他们晚上的约会做准备。因为她穿着浴袍,而且在没有出血的地方,她的头发还是湿的。

细节三:在他工作期间,他见过鲜血,见过人体扭曲,面目全非。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看到妻子满脸是血,肩膀和手臂骨折,膝盖错位。

虽说骨头迟早会痊愈,割伤和擦伤也会很快愈合。但在她滚下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如此饱受折磨?

现在致命的是颅骨骨折。这个不好痊愈,并会引起一系列问题。更严重的是,在检查她的大脑时,医生发现了一个肿瘤。他当时木然地同意了医生进行切片检查,结果显示肿瘤是恶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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