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椅
作者: 〔爱尔兰〕诺埃尔·科赫兰1984年,都柏林。
赫伯特·马里奥特凝视着这把闲置在橱柜里的简朴木椅,上面落满了灰尘。半个世纪前,它因为自身的邪恶被判决监禁在玻璃后面,永远不得在他的博物馆里展出。它的杀人史始于1847年,于大饥荒年代达到顶峰。一名最近被麦克利顿少校赶出去的房客,到他家乞求让她一家搬回来。少校耐着性子让老妇人进了客厅,提醒她本身还欠着钱。老妇人被这种侮辱激怒了,对少校发出了诅咒。不到两个星期,他两个健壮的儿子在一次狩猎中都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了。不久,他的妻子因悲痛过度而亡,就连他的狗都未能幸免。少校本人又活了一个月,也死于某种不明疾病。根据传说,他是尖叫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仆人们把这些灾难归咎于老妇人发出诅咒时所坐的椅子,他们声称坐在那把椅子上会导致死亡。
少校的表亲罗伊克罗夫特·斯迈斯特一家在继承他的财产时,对这种耸人听闻的迷信说法嗤之以鼻。不到一年,他们也相继死去。一个接一个不幸的主人都遭遇了同样的厄运,直到一个叫威廉·博伊斯的精明人将它捐赠给了都柏林文化艺术博物馆。然而,他的机智并没能挽救他。椅子到达博物馆的第二天,博伊斯的房子倒塌了,砸死了他和他所爱的人。
这把椅子被媒体取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杀人椅”,一直存放在仓库里,直到它的恶名不知怎的被渐渐遗忘。20世纪30年代,时任馆长亨利·蒂里特急于为博物馆筹措资金,便将这把椅子作为吸引顾客的手段进行展出。起先,这个办法获得了成功,人们从爱尔兰各地前来参观这把臭名昭著的椅子。几个大胆的人甚至以身犯险,坐在上面测试它的诅咒。博物馆从这次最不同寻常的展出中获得的收入超过了蒂里特最疯狂的期望。但随后,人们开始死亡……
当然,没有法院认为博物馆应该为这些死亡负责。它们都是不幸的意外,所有受害者都坐过这把椅子的事实纯属巧合。可是到了1934年,就在蒂里特在利菲河里淹死之前,为了保护公众,他把椅子锁在了这个橱柜里。
整整50年后,现任馆长赫伯特颤抖的手中,握着囚禁杀人椅的监狱的钥匙。
他有个问题希望杀人椅能为他解决。她叫康塞普塔·瑞安,他的秘书兼情人。
他们的关系一开始是那么纯洁,但现在她威胁要破坏他的婚姻,毁掉他的名声。她要求不可能的事。他绝不会离开妻子,他爱玛格丽特。可是康塞普塔赤裸裸地威胁说,她会毁掉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赫伯特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是谋杀,而是自卫。
此外,诅咒可能仅仅是巧合以及由可怕的想象力编造出来的夸张说法。康塞普塔坐了这把椅子后可能会平安无事。这种想法既让他心安,又令他焦虑。如果杀人椅失败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把小钥匙插进锁孔,试着转动它。在那痛苦的一瞬间,锁拒绝转动。他加了把劲,直到锁咔嗒一声打开。当他拉开吱吱尖叫的玻璃门时,橱柜危险地晃动起来。
他打量着这个自己打算让康塞普塔消失的工具,椅子的朴素无华只是增加了它的险恶。这是一种在许多古老的房子里都能找到的样式。的确,博物馆办公室里的大多数椅子都是这种样式的复制品——这是一名前馆长开的无聊玩笑。就连赫伯特原来那把用了十年的转椅坏了后,也不得不用了这样一把椅子。
他耐心地等着清洁工经过。原来的清洁工在休假,所以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临时接替了她的工作。当然,新来的姑娘对博物馆或它的展品知之甚少——这一细节对赫伯特十分有利。毕竟,他需要她的帮助。他自己不能冒险接触这把杀人椅。
水桶摇晃的金属吱吱声在她前面的走廊里回荡。她穿着她们那一行典型的脏兮兮的白大褂,身上散发出廉价香水和清洁剂的味道。染成的金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成马尾辫,突出了她那张相貌平平的脸。
“你来晚了!”她说,毫不掩饰心中的恼怒。
“你好,亲爱的,”他说,“能帮个忙吗?”
她放下水桶和拖把,怒气未消地看了他一眼。他指着椅子,“我要将这把椅子搬到我的办公室去,可是我的背疼。”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苦着脸揉着后背。
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抓住椅子,把它从橱柜里拎出来,“你可以拿水桶和拖把。”
“我的背。”他恳求道,缩着身子,努力扮演病人的角色,以免引起怀疑。
她天生的怒容更深了,但幸好她没有再说什么。赫伯特带着她穿过破旧的走廊来到他的办公室,请她把杀人椅放在桃花心木办公桌前。
“可以麻烦你擦一擦吗?”他紧张地轻笑一声,“上面都是灰。”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抹布,把怒气发泄到椅子上。
赫伯特抬起颤抖的手,“请轻一点。”
杀人椅可千万别被激怒。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手上收了点力。
“非常感谢!”见她擦完,赫伯特说。他把一只手放在原来给客人坐的那把仿制椅子上,“能把这把椅子放到橱柜里吗?”
“我是来打扫卫生的,不是来搬家具的。”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抓起椅子,向门口走去。
他冲过去为她开门,就像一个绅士应该做的那样。他们肩并肩回到橱柜前。
“我猜你想让我把它放进橱柜。”她咕哝道。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她噘起嘴,但还是把椅子放了进去。“现在我得去打扫你的办公室了。”她说,提起水桶和拖把。
赫伯特热情地点点头,“当然,只是别坐那把椅子。”
她蹙起眉头,“它的背也疼吗?”
他紧张地笑了,“不疼,不疼。”
她咚咚地走开时,他锁上橱柜的门,把钥匙放回口袋。
想必杀人椅不会伤害她,她只是把它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诚然,她擦去了它身上的灰,但没有坐在上面。
他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她后面,见她打扫办公室便在门口徘徊。从里面传出拖把投进水桶的声音,拖把从磨损的瓷砖地板上拖过的声音,垃圾丢进塑料袋里的声音,搬动家具发出的吱吱声音……
她在里面做什么?他凑过去往里看,正好同她打了个照面。她疑惑地怒视了他一眼。
“你打扫完了?”他说,“非常好。”
“你还不能进来,”她嘟囔道,“地板是湿的。”
他点点头,“我会在这里等到它干。”
她慢慢地走过走廊的一半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她刚从视线中消失,他就进了办公室。
他没有闻到熟悉的霉菌和取暖器的味道,而是被浓烈的清洁剂刺痛了鼻孔。难道没人告诉她,他的办公室里是严禁使用这种刺激性清洁剂的吗?换作平时,他也许会向后勤主管投诉,但今晚不会。
她帮了他的大忙,理应得到宽恕。
杀人椅仍然放在她一开始摆放的地方。她一定擦洗了它周围的地板。这就是当代年轻人的问题——不注意细节。他走到办公桌的另一面坐下,拿起黑色电话机上的话筒,发现话筒上的软线绕了几个结。清洁工一定使用过它,也许是给脸上长痘的男朋友打电话。也许她只是把它擦干净了。
等到他把结解开时,拨号音断了。他放下话筒,又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拨通了康塞普塔家的电话。
“喂?”这不是康塞普塔的声音,它属于一个老女人,也许是她的妈妈。
“康塞普塔在家吗?”
“什么?”
“康塞普塔在家吗?”他提高了嗓门。
老女人大声喊叫康塞普塔。话筒里传来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双手去拿话筒的声音,话筒掉下去撞到墙上的声音。当有人把它拿起来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咒骂。
“喂?”这次一定是康塞普塔。
“到博物馆来,”他说,“我考虑了你所说的,现在有了个决定。”不等她回答,他便重重放下话筒。
他猛地拉开底部抽屉,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两只酒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举到嘴唇前。桌子上的照片里,妻子和儿子冲他笑着。这张照片至少有20年了。玛格丽特的金发又直又长,那时她真的很美。至于弗朗西斯,拍这张照片时他一定是——什么?也许12岁?小男孩抱着一条大鲑鱼,笑得很开心。多么快乐天真的时光。赫伯特把照片面朝下放倒,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等到康塞普塔敲门的时候,他已经喝掉了半瓶威士忌。“进来,”他说,“就我一个人。”他的眼睛瞟向杀人椅,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像捕蝇草似的等待着又一个受害者。
她进来了。一头烫过的浓密金发,穿着蓝色紧身连衣裙。她的妆化得比平时浓,还洒了太多的劣质香水,连威士忌和清洁剂都遮掩不了那呛人的味道。显然,她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成功了,但与她希望得到的正好相反。对他的品位来说,她的衣着就像她的举止一样太过粗俗。他真正爱过她的地方,就是她对他难以遏制的吸引力。现在,那不再令人兴奋,反而成了非常现实的威胁。
“请坐。”他说,指着杀人椅。
她没动。
她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了吗?
她慢慢走向这把可怕的椅子。她坐下时赫伯特哆嗦了一下,但什么都没发生,这把椅子同其他椅子没什么两样。
她双臂抱在胸前,怀疑地眯起眼睛,“那么,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我打算离开玛格丽特。”
她的嘴唇挑衅地抿成一条线,“以前你这样保证过。但时间永远不对,你总能找到借口。”
他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伸开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我只需要三个月,要是到时候我还没有告诉她,你可以去说。”三个月应该够杀人椅施展魔力了。
她朝办公桌点点头,“我希望是你在说话,而不是半空的酒瓶。”
“当然不是。”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微笑,“我想,这是个开始。但记住,我不是个荡妇,我不会满足只做你的情妇。”
既然已经不重要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迎合她的幻想,但赫伯特还是难以自持。与妻子分居会成为丑闻,但离婚在法律上是不可能的。“要是你把希望寄托在这次取消宪法禁令的全民公投上……”
康塞普塔缓缓地摇着头,眼里露出坚定的光芒,“我没有。我们可以搬到英格兰,直到你在那里与妻子合法离婚,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显然我们只能举行个民间仪式,因为没有天主教神父会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仍然是赫伯特·马里奥特夫人。”
他震惊得眼睛都鼓了起来,但仍热烈地点着头,“我想要的不能再多了。”没人能同这样的疯子讲道理,但他还是为这个可怜而轻信的傻瓜感到难过。当自己的生命即将被杀人椅剥夺时,她还在天真地规划未来的人生。她脸上笑开了花,眼睛明亮得像蓝宝石。她绕着桌子欢呼雀跃,伸出胳膊来拥抱他。他站起来,用腿的后部把椅子朝后推,转过身想逃开她,但她的动作太快了。当她紧紧地抱着他时,他感觉自己被一具僵尸控制住了。
他挣扎着把她推开。她惊恐地看着他,“你干什么这样?”
“我得走了,”他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满含歉意,“玛格丽特在等我。”
康塞普塔凶狠的逼视使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你把我叫到这里,自己却要跑去找老婆。”她吼道,“我料想你不敢开车送我回家,我得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
“我开车送你。”他脱口而出。
她哼了一声,“谢啦,我会自己回家的。”她从办公室冲了出去,随手摔上门。
他抗拒着追上去的冲动。这样的突然爆发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仔细想了一会儿后,他觉得她的离去使他轻松。她在这里,就是在提醒他的不忠,以及纠正不忠所采取的极端措施。
他把威士忌和酒杯放回去,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抓起公文包朝门口走去,随即又停了下来。杀人椅怎么办?把它留在办公室太危险了,必须将其放回橱柜。他不能搬动它,甚至不敢碰它。此刻清洁工已经回家了,正在上班的保安恰好是个老前辈,对杀人椅的事情知之甚详,去求他一定会被问一些尴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