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是冷男还是暖男?

作者: 孔庆东

老舍先生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文学大师,塑造了众多经典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更是灼灼生辉。本文从一个非常新颖的角度,老舍对女性的态度——是“冷男”还是“暖男”谈起,谈他的作品,谈他的生活过往,详解其作品中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为老舍研究打开了新的视野。这也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学术界很多人可能会同意——老舍是个冷男。我曾经借老舍笔下的人物谈他的婚恋观,比如《四世同堂》中的韵梅这样的人,如果在别的现代作家笔下会怎么写?但是在老舍笔下,竟然获得了那般令人尊敬的地位。如果放到整个中华文学史上,放在人类文学史上,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能被塑造到这种程度,被赋予这样的价值观的意义,这可以说是老舍一个独创的发明。千千万万的家庭妇女,看了这个形象应该很高兴,特别是那些贤妻良母。

但是韵梅这样的形象,是与其他的妇女形象相对应而存在的,我在北大的老舍研究课上,讲了一篇不太被人注意的老舍小说《阳光》,里面写一个时髦女孩子,她在虚荣心指导下不断地堕落。这样的女孩子换到别的作家笔下,也许不这样写,也许会把老舍写的所谓堕落恰恰写成个性解放。所以文学研究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我们要考察的是作家的声音是什么,他在强调哪一个声音。当然从这里也看到老舍的文学描写功夫,特别是心理描写的功夫很高超。

从这里可以引出,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哪个更有利于女性,这似乎也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特别是男性学者,不论怎么去探讨这个问题,总觉得隔着一层。我们觉得对女人好,也许妇女本身不那么感觉;我们觉得对妇女不好的,也许有很多妇女趋之若鹜,人心和人心往往是隔膜不相通的。

我在日本任教的时候,因为日本的地铁上经常有色狼骚扰女性,所以有关部门为了保护女性,就专门设一节车厢,这一节车厢专门装男的,不让女的去,保护妇女,好像俗称“色狼车厢”。本来就是保护妇女的,可是偏偏有妇女打听,哪一节是色狼车厢?她喜欢去,有些女性想的跟大家永远是不一样的。

我们可以看看老舍《四世同堂》里面冠家的两代女人,冠晓荷先生的两个太太——大赤包、尤桐芳,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冠高弟、冠招弟。大赤包是他的正太太,不仅是正太太,比他地位还高,是一家之主。老舍对一家之主的女性,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女性,好像不太喜欢,经常把她们写得比较负面。他喜欢的、写得比较正面的,是在家庭里没有绝对话语权,不是权威的,有点弱小的,受欺负的这种女性,比如冠晓荷的二太太尤桐芳。

从一组一组的女性对比中,老舍再一次凸显了他要讴歌的韵梅式的女性。他这样评价韵梅:“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但从治家与教养小孩子来说,她比那受过学校教育,反对做贤妻良母,又不幸做了妻与母,而把家与孩子一起活糟蹋了的妇女,高明得多了。”我们看这句话,老舍固然是在赞美韵梅,但是主要是借韵梅来发泄他对某种女性的不满。

哪种女性呢?有这么几个因素,第一个是受过学校教育。我们一般认为女性解放的标志和必要条件就是受学校教育的。北大是带头羊,带头招女生,其他学校也招了那么多女生,不受教育不行啊。但老舍却质疑这一点,他把这作为一个要素,受过学校教育。光受学校教育还不行,还得反对做贤妻良母。这两者恐怕也是有关系的,因为受了学校教育,所以就反对做贤妻良母,要个性解放,要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个性解放就不能做贤妻良母。“可是最后,不幸又做了妻与母”,老舍这里是含有讽刺的——你不是反对做贤妻良母吗,你怎么又做了妻与母呢?做了妻与母但是反对做贤妻良母,可见就是不贤之妻、不良之母,这是内在的逻辑。既然是不贤之妻、不良之母,结果是怎么样呢?老舍说得挺愤慨,叫“把家与孩子一起活糟蹋了”。

老舍到底目睹了什么样的现象?因为在老舍生活的那个时代,中国受教育的妇女还是比较少的,非常少,那么少的妇女,我们鼓励她们个性解放还怕力量不够,还来不及呢,还要鼓励更多的女生去上学,打破封建礼教。我们正在鼓励的时候,老舍受了多大的刺激,他才会反对这个?

所以在很多问题上,我们不得不说老舍和鲁迅一样具有前瞻性,当一个事情基本还是正面的时候,他们开始反对它的负面,他开始看到这事很悬,要出事,结果不幸被他们说中。这个社会上好多女性,包括男性,都把妇女解放简单地跟贤妻良母对立起来,最后就出现了老舍反对的那种妇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舍要讴歌韵梅这样的形象,他说韵梅“高明得多了”。

那么韵梅就是理想的女性吗,就是完美的女性吗?老舍自己怎么不找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结婚呢?他自己又不这样。老舍怎么把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生活相结合呢?他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在哪里呢?我们想老舍心目中完美的女性肯定不是没受过教育,他肯定希望受过教育,还得受现代教育,还得知书达理,还得知道现代科技。跟蔡元培一样,大家去查查蔡元培,他夫人去世了,他的征婚广告,蔡元培要求女性的几条,比如说不能缠足,那是他那个时候的标志,不缠足才是现代女性;还得受现代教育;然后,还得是贤妻良母。

还可以想想,鲁迅那些五四先驱是怎么选择自己的伴侣的?有选择成功的,按照自己的理想选到的,也有不成功的。比如说李大钊,李大钊就不选了;比如说胡适,就跟一个旧式的夫人在一起,那他用什么来弥补自己生活的缺憾呢?通过不断地艳遇和嫖娼来解决这个问题。

将心比心回到那个时代,就会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不容易,男性很多解放了,没那么多对等的女性等着他。比如有一万个男的要求个性解放,要求找现代妇女,可是一共只有几百个女生。换到别的领域,比如革命领域也是这样。参加革命的肯定是男人多,女人少,男人都想找一个革命女性,但是没那么多革命女性。当年已经有那么多革命的知识女性奔赴延安了,可是这种女性和延安的男性八路军干部的比例是多少呢?是1∶80。

再来看看老舍笔下最著名的一个女性,这就是《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如果让普通的老百姓举老舍笔下的人物,恐怕举不到五个就会举到虎妞。虎妞这个形象的确是非常值得剖析的,学者也写过很多文章。在每一个时代,对虎妞的评论、看法是不一样的,我们应该先回到老舍的原文中去看看虎妞是什么形象。最好读过原始的版本,因为后来修改过。读了原文就知道,在《骆驼祥子》里,老舍所写的虎妞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在老舍的笔下这个虎妞首先是:“老”——岁数很大,快四十了还没出嫁。“老”是很重要的一点。可能这个问题又结合着阶级、地域、民族等因素,都不一样。

虎妞父亲开车厂,相当于现在开一个出租车公司,她是她爸的CEO,她爸很会省钱,不再另外雇经理人,叫闺女帮他干。而虎妞特别能干,特别能干的原因——她管理的是祥子这些车夫,她怎么能管理这些男性的车夫呢?——是跟她的性格有关系的。第一,她老,小姑娘管不了。她如果长得漂亮呢,这些车夫恐怕会骚扰她,她丑,她不漂亮,没有女性的温柔、含蓄等等,她凶,她无赖,她粗俗,她自私。在老舍的笔下说“她就是一个爷们儿”,一个女性的爷们儿。今天说的女汉子跟虎妞没法比,今天说的女汉子多少是指比较坚强,就是“禁造”,能折腾能干的女性。有的时候我们说女汉子是带有钦佩之意的,比如有时候我会赞美这些人,我说“你真是一个女汉子”,这是褒义的。但是老舍说她是一个“女性的爷们儿”,这不是褒义的,这是贬义的。

我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接触这么多北京市民,我发现,北京很多胡同社区都有虎妞,包括北大家属区。我就遇到了两次——北大家属,北京人,妇女,五十岁以上的,用最肮脏的词连续乱骂人。你看她也不像没受过教育的,你通过无数的事实可以证明虎妞的存在。当然这不是北京一个城市的特点,平时我们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关于女性的描写不是真实的,社会上总是宣传女性比男性善良,女人就好,孩子比大人好,女的比男的好,这种宣传是一种策略,我们要理解这种策略,但是我们还要看清事实,事实是生活中就有虎妞这样的人。

虎妞这样的人,加上她的好吃懒做,加上一些男性的缺点,老舍都把它放到了虎妞身上。我参加一些学术会议,遇到有学者写论文批判老舍,说老舍通过虎妞丑化了妇女的形象。近年来女权主义盛行,特别是女性学者写的女权主义的论文,男学者没有人反驳。大家都很小心,都知道这不能惹,不能反对女权主义,不能反对人家很愤慨地说“你们男人欺负女人”。但是我们冷静地想,老舍是不是丑化了妇女?我觉得没有,老舍在别的妇女身上汇聚了他的爱,他塑造了韵梅,还有其他一些好的女性形象,那就不许他写一个坏的吗?就虎妞本人来说,他是不是丑化了?第一,小说本身逻辑是不是自洽?第二,生活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由于现代作家的心理是普遍不敢得罪女性,写一个坏女人是要冒风险的。男人你怎么写他坏都可以,反正这个社会是男的说了算,把妇女写得好,过于美化妇女其实正是男人的“阴谋”。到处鼓吹男女平等,实际上不平等,就像西方国家天天讲人权,其实没有你的人权,没有才要讲人权。也像领导人看出社会不和谐,才提出建立和谐社会,要是已然和谐还建立什么和谐社会呢?提倡的那个东西跟实际的东西正是相反的。正因为男女不平等,所以男的为了糊弄着女的一块儿过,所以就说“男女平等”。很少有人勇于捅破,老舍就是这样的,他不顾社会认同,或者要改变社会认同。

《骆驼祥子》这篇小说是非常奇怪的,它不符合老舍一般创作风格。此前老舍给人的印象是幽默大师,而《骆驼祥子》不幽默,不幽默的一本小说竟然成为老舍的代表作。它很薄,说是长篇小说,不到十五万字,按照今天的标准,也就是中篇小说的规模,甚至今天有的短篇小说都写了将近十万字。这么薄一本小说就成了老舍的代表作,这本小说给人的震撼太大了。震撼,一个是祥子本人的命运,还有一个,总也挥之不去,就是对虎妞的描写,让人避不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是不是同意老舍,你总觉得这个形象触到了你心中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前文讲韵梅时,说老舍喜欢那种没受过多少学校教育的,好像传统的妇女就好一点。我们看虎妞,虎妞也是传统女性,虎妞也没受过现代教育。所以不能说老舍一概地不喜欢受教育的现代妇女,老舍就喜欢过去传统家庭妇女吗?不是。虎妞就是传统的妇女,老舍就写了传统妇女中的这种可怕的现象。

可是《骆驼祥子》如果改编成影视作品,改编成其他艺术形式的时候,就不能再严格遵循老舍原著里的描写。在话剧里、电视里、电影里,能够让女一号是这样的形象吗?老、丑、凶、无赖、粗俗、自私、好吃懒做,让谁来演啊?而且市场效果不好。影视作品是直观的,直接冲击人的视觉,所以影视作品无一例外都在改编中进行了“去丑”,都要把虎妞的形象改得不那么老,不那么丑,不那么凶,甚至还要加很多正面因素。这样一改,她的性格也要加以重新解释,讲虎妞也是情有可原的,或者讲她也是被压迫者,也是这个社会的受害者。这样说好像都有道理,但这不是老舍的原意。

我在《屈辱与尊严》一文中写过,《骆驼祥子》里祥子的命运,固然有它的社会性原因,但是祥子的悲剧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虎妞,虎妞的个人原因造成祥子的悲剧是不可替代的。有一些改编要把他俩写成同是被压迫的底层劳动人民,只不过虎妞有点缺点而已,这不符合小说原来的结构。

虎妞跟祥子的阶级不一样,祥子才是真正的劳动者,世袭的劳动者,从郊区农村来到北京打工的,靠自己一身力气吃饭的纯无产阶级。虎妞她们家开车厂,出租生产资料,出租生产工具,是赚钱的纯资产阶级。所以我说骆驼祥子这个故事,是一个资产阶级老姑娘勾引无产阶级纯洁小伙子的故事。是布好一个陷阱,一个污浊的陷阱,把一个纯洁的无产阶级小伙子坑害进去,是这样一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同时代的人,即使没有受过马列主义教育,都会觉得这部作品了不起,具有震撼力。

再结合其他材料,可以知道老舍把自己就比喻成祥子。老舍一直想辞职,想当专业作家,这个想法就和骆驼祥子一心想买一辆自己的车,靠自己拉车养活自己一家是一样的,但是他总不能实现。

改编的时候“去丑”,评论界也要媚俗,评论界往往不敢把虎妞说得太坏,当然有时候可能也是不自觉地受电影的影响——电影演得非常好,张丰毅和斯琴高娃,他们演的恐怕还颇有几分恩爱。而小说原著不是这么写的,小说原著写的虎妞拿祥子就当成一个发泄性欲的工具,要无穷无尽地榨取他,直到把祥子榨干,把虎妞写成一个凶恶的猛兽。老舍是带着很大的仇恨来写虎妞的。我觉得正是由于察觉到了老舍这份仇恨,所以许多女权主义者不干了,甚至有的女权主义者要批判老舍。我也能够体谅她们对老舍的这份仇恨,谁让你把我们这点事都说出来了?所以要批判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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