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作者: 东紫“我”与老母亲心怀憧憬,渴望拥有一间干净舒适的厕所,可希望却在不切实际的茅房改造中不断落空。作者以生动的叙述,将这个荒诞的农村厕所改造事件演绎得一波三折,欢笑戏谑背后,隐藏着对农村的深切关注。
哎呀,哎呀,要改茅房啦!要和城里人一样拉屎尿尿啦!我们村的人奔走相告,笑容在我们脸上一波波地逛荡。那些长了草鞋底的脸,哦,得先告诉您,这草鞋底不是真草鞋底,是我们对一种潮虫的称呼,它长得像草鞋底而已。人老到足够老,脸上就会长出像草鞋底的黑斑来。那些长了草鞋底的脸,逛荡起笑来和我们有区别,他们都先是愣怔几秒,或问询上几句,弄明白了才开始笑。这也不怪他们,毕竟他们平日里不会扒拉手机电脑,接受新事物没有我们快。但他们的笑一旦开始,就比我们的持久,在脸上久久不去,老年斑像河沟里被风吹着的浮萍,颤悠,颤颤悠悠。
哎呀呀,一想就激动,再想还激动,再再想就格外激动。这可是我们的人生大事。能像城里人一样,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地方拉或尿,那可是做梦都要笑醒。何况有人传,极有可能还会来个坐着的,再也不用蹲麻腿喽,那得多舒坦啊。
哎呀呀,坐着就把两个大事干了?坐着能干成?很多人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有善于行动的,真就趁夜深人静脱了裤子坐在倒扣的板凳上实验,结果是下面的俩出口怎么都松不开。小众家那个五岁的儿听了大人的闲谈,有样学样,结果他的板凳没倒扣,他的两个出口也都能松开,尿冲上了饭桌,屎把腚都顶了起来,吓得他一迭声地喊救腚。他的腚被他爹娘用先揍后洗的方法进行了拯救。
您别笑,您一笑,就说明您不了解我们的严肃认真。事关屎尿,当然是人生大事,您有本事不拉不尿还能活得活蹦乱跳?不能吧?不能,就说明它真的是人生大事。人么,毕竟就一个进口两个出口。我说的是约等于啊。你要硬是算上鼻孔眼,那进口就是仨。但鼻孔眼进的,它不产生实打实的废物出来,可以忽略不计。
这令人喜悦的消息,传了没几天,我们就从村委的公示栏里,看到了红头文件。好家伙,那红彤彤的字,比山东大枣还大,快顶上新疆大枣了,红得呀跟熟透的山楂似的。我们把文件看下来,更欢喜,更坚定地期待。好家伙,厕改革命。革命啊,够气魄,够决心。脸上长草鞋底的人,拉着长腔教训我们:知足吧,你们赶上好时候喽,不但吃喝不愁,不收公粮,连拉屎尿尿都惊动了国家。我们就大声回敬他们:你不也赶上了么!你不也惊动了么!
一大早,村支书就在大喇叭里喊我们去开会:浮村的村民注意啦,关于厕改革命的动员大会今天上午十点按时召开,每家派代表一个,到村委开会,不来的视为自动弃权,后面没有任何找补的机会。
当我们乌乌泱泱地聚在村北头的村委大院里时,头顶上的大喇叭还哇啦哇啦地喊。那三个并排一起的银色大喇叭,在高得快戳着云彩的水泥杆子顶上,响彻云霄。平时,它们这么喊的时候,我们会嘀咕:哎呀,这是吃得太饱了么,这么大声,吵得人脑仁疼。我们还替天老爷担心,担心他老人家也被吵得脑仁疼。毕竟人家大诗人李白都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们上中学时都背过的。但今天,我们谁也不嫌吵,村委领导肯定也和我们一样激动。那就让激动飞一会儿,再飞一会儿吧。飞得全天底下都能听见,才叫一个好呢。
我娘听不懂厕改革命这个词,我给她解释:就是革咱茅房的命,把露天的屎茅栏子变成干净的小房,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就能把屎尿拉了。老太太喜了,笑说:革命的事我可没少经历,我懂。她咂巴了几下嘴,又说:看来这回革得好。
好家伙,真是悬啊,这厕所革命原来不是人人有份,而是从去开会的人里挑呢。首先照顾老弱病残。我娘占着老,我占着残,两家都有份儿。怪不得今年过年的时候饺子包得好,煮得顺,一个破的也没有。老娘当时就说今年肯定有好事。果不其然。我不禁暗自庆幸参了会,更庆幸的是把八十多岁的老娘也用三轮车拉了来。这样,我们就都有了给茅房革命的资格。资格,在我们浮村叫资géi儿,有了资géi儿,才能踏上革命的第一步。
除了老弱病残,剩下的名额大都分给了大路两侧的人家。有人提意见:住在路两边的本来就比别人家占便宜——进出方便,割麦子收稻子的时候,他们能先在路上晾晒。村支书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谁有粉不搽脸上?粉不够抹全身的,不就得搽脸上么!住在大路两边的人家就是咱村的脸。这次厕所革命是国家亲自下文件抓的,省里、市里、县里、乡里、区里,和咱们村里,都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是无论如何也要办好的。办好了,后面说不定还有。到时候,每家每户都能,嗯——,村支书嗯着,想出了一个很好听的词——心想事成!
没有得到名额的人开始散去,大家也没什么太大的抱怨。我们早已习惯了有粉搽脸上的做法。领导说得对呀,谁不把粉搽脸上难不成还搽腚上?我们心想事成的人真正体会到了心想事成的滋味,哎哟那才叫一个——心里乐开了花。以往,我那被汽车碾压得仅剩小脚趾的右脚,让我在走路的时候总怕人笑话。现在,我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坐着我的老娘,春风缓缓地吹,我慢慢地推。
过了大约半个月,村委的喇叭又吆喝我们再去开厕改革命的会,我又拉上老娘兴高采烈地去。路人问:咋笑目呲呲的?我很大声地回答:有好事!
刚到村委大院门口,就看见银光闪闪的一大片,跟太阳落地了似的。我和老娘的眼都被晃得发晕。早有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嘻嘻笑着跟我说:不知道吧,一千五一个呢。
什么?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一千五一个?
新式茅房呗。他们说着,手指那片银光。我老娘瞅着新茅房,低声和我说:他们瞎说,这银山银海的,怎么会是茅房。我怕她被人笑话,赶紧告诉她:就是新茅房,铝合金的。老娘弯下腰认真研究,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昏花的老眼:不但戴着帽,还有抽屉,这是要把屎尿锁起来?众人听了,都围过去细端详。果真,不但有帽,双帽,还有抽屉,双屉。我们哈哈哈哈地喜。天哪,活了半辈子了,老人们快一辈子了,竟然熬到有人宝贝我们屎尿的时刻了!顿觉头上冒金光。我一激动把兜里的烟掏出来,挨个儿发了一遍。上一次这么愉快地给人发烟,是我二十岁结婚的时候。
等人聚齐,村支书和会计指挥着我们搬桌椅,摆名牌。村主任这时候把他的黑色奥迪轿车开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卷红绸子朝我们走来。我们笑眯眯地看着他,问:是要给新茅房披红挂彩吗?村主任没搭理我们,而是招呼人找锤子找钉子。很快,村委大院漂亮的小米色的镂空花砖墙上,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铁碰铁的声音。真是好听,估计不比城里人这乐器那乐器的差。我们七手八脚地帮村主任把红绸布展开。好家伙,那些字比我们的脑袋还宽,比我们半截身子还长。等把横幅挂好,我们也跟着村领导一起退后,细端详。
“浮村厕改革命实施暨双瓮三格厕所发放大会”。我们不认识当中那个字,但并不耽误我们对正在进行的好事的理解,更不能阻止我们的喜乐。
我们在村委组织委员的指挥下,排队走到桌子前边,从村支书和村主任的手里接新厕所。村委宣传委员指挥我们微笑着和两位领导先握手,再接厕所,然后是抱着厕所照相。要一直保持笑模样,别乱挤巴眼。宣传委员一再提醒。等他说好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抱着厕所离去。但我们谁也不走,我们站在宣传委员的身后,给他帮忙,一起朝领厕所的人喊:该握手了,握手……高了高了,茅房挡脸了。茅房银光闪亮,我们的欢笑也一阵阵地跟老母鸡撒欢儿似的,嘎嘎嘎咯咯咯。我老娘走路不太利索,我想替她领。宣传委员严肃地说:不能代领,你以为我拍相片拍着耍啊,我这是存档用的,上级来检查的时候,每一个茅房都要和每家的人对起来。
我老娘很后悔没洗刷,她搓搓脸,拢拢头发,又抻抻衣襟,对我说:快帮我看看,脸上没东西吧?她说着用指头去按眼角。我笑说:没眼屎,啥都没有,领个茅房还紧张。老娘白了我一眼,旁边人笑说:别瞧不起茅房,老大个奖品呢。我老娘很像那么回事地走上去,但显然是紧张了,竟然忘了跟村领导握手,让领导的手尴尬地伸着等了挤巴三四下眼皮的工夫。我们一起提醒她:握手,握手!等她伸出手的时候,领导的手已经缩回去了,但她接茅房接得从从容容,抱得不高不低,不像大包袱他爹往上走的时候顺了拐,茅房高得挡住了头,把我们喜弯了腰。这天上午的快乐,让我们喜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让那些没能参加厕改革命的人喜了很长时间。
往回走的时候,可热闹了。那些没有厕改革命资格的人看见我三轮车里银光闪闪的一车斗子,都问是啥。我故意逗他们:这可是好东西,猜猜吧。等他们琢磨一会儿猜一会儿,我才告诉他们是新式茅房。每每,我看见他们眼里都有绿光乱窜,几乎都是先把头急乎乎地一歪,把新式厕所的上下左右里外瞅了又瞅,然后再咂巴嘴:这玩意儿,好家伙,够别致,哎哟,头一回见。
谁不是头一回见呢?我们原来的想象只是个白瓷的蹲坑或能坐着的那种,没进城大小便过的也从电视里看见过。万不敢奢想,竟然来了金属的。大家相互打趣:金属,跟金子就差一个字。这玩意儿咋用?这抽屉光有门没有盒子呀。他们纳闷不已。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还不知道咋用,村干部再三叮嘱先不让用,等他们上门挨家挨户地教。他们听了更加羡慕:那看来真不一般,你们这回是真掏着了。
掏着了,在我们浮村的意思就是真赚了。就像当年掏鸟蛋,掏着了不就赚了么。在鸡屁股是银行的年代,鸡蛋是无论如何不舍得吃的,想加营养就得上树掏。谁要是掏着了,根本不用煮也不用炖,我们都知道怎么用巧劲,把三个指头轻轻一搓捏,蛋壳就裂了,仰着脖子先清再黄地滴进嘴里,蛋壳都用舌头尖舔好几遍,才揣兜里。大人早都告诉过我们蛋壳烤黄,用蒜臼子捣碎,掺粥里喝下去,能补骨头。
大喇叭又在招呼我们有厕改革命资格的去开会。我又用三轮车推着我老娘去了。这次看见的是黑压压的一片。远远地就闻见浓重的塑料味,走近了一看是双耳塑料盆。我们都有经验,知道是劣质的再生塑料做的。村支书很严肃地给我们讲话:必须在三天之内把原来的老茅房拆掉,把地方搞平整,方便施工队给新式厕所建小房。搞不平整的,就另找平整地方。不配合的就取消资格,收回新厕所。我们看村支书的话那么掷地有声,谁也不敢说笑,乖乖地答应着。村支书一再叮嘱我们:一定要填埋平整了,要搞得跟当门一样平。当门,在我们浮村的话语里代表屋子里的地面。
塑料盆每家两个,不用挑不用拣,都是同一批货。村委主任提醒我们,并递给每人一张纸。我拿过纸细看,是一张图,上写:双瓮三格式便器安装说明书,标着大便瓮、小便瓮、大便收取口、小便收取口。我顿时明白了这俩塑料盆就是大小便的瓮。盆就盆,怎么还叫上瓮了?我想问问,转念想到塑料盆是新式厕所的一部分,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盆了。想到这,我立马放弃了质疑的念头。
那横幅还在,我们拿了盆,虽然盆子把手上都有毛刺,硌手,我们还是笑目呲呲地讨好地问领导:需不需要拍相片?得到确定不用的答复后才离开。春风已能把人吹得汗津津了,我和老娘汗津津地往家走。低头闻见衣领里刺鼻的汗臭,我对自己说:等家里的茅房不臭了,我一定要去秦老五家的红星浴池使劲泡泡。四个盆摞一块,在车斗里占不了多大地方,但老娘不肯坐进去,她说:太味儿了,回家先放太阳地里跑跑味儿。我笑说:盛屎的还怕味儿?
行人依然在问拉的啥。等明白了是新式茅房的一部分,好奇心又起。虽然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他们依然仔细端详,然后问我们:咋着个用法?我说:村领导还没上门教呢。他们哦一声,而去。
我又专门请了假。这假请得我肉疼。要知道我在轮胎翻新厂干活,虽然每天鼻子眼耳朵眼里都是气味浓烈的油灰,但一天能给我一百五啊。这可是我五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最贵重的日子,让我真切明白了书上的话—— 一寸光阴一寸金。半天就七十五块没了。七十五,能买一三轮车馒头呢。三个七十五了呀,能买三三轮车馒头了。我心里算着账,把原来的茅房清理好,抡着大铁锤,乒乒乓乓地把挡板和半渣子砖墙砸倒,把每块砖用砍刀削去泥巴,铺出平平整整的一方小天地。想到那银光闪闪的新茅房价值一千五百块,又觉得这假请得值。这时,大喇叭里传来村支书威严的声音:浮村的村民注意啦,新式茅房虽然都领到手了,但是先不要使用!务必!务必!后面,我们会上门施工,给厕所建房子,张贴具体的使用说明,确保我们村的厕改革命革得彻底,革得老少爷们儿百分百满意!我们一定响应上级的号召,深知小厕所关系大民生,坚决让这次厕改革命达到理想的效果,那就是——既要改掉味儿,还要改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