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
作者: 马南运小七和老祝这双兄弟因戏结缘,一个明明是吃戏饭的好坯子,却阴错阳差走上了经商之路;一个放弃继承家学悬壶济世,而选择为戏曲奔波。他们的命运跌宕起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正应了那句唱词:“请看青史红尘,利名争搏,俱登场帷帐歌台。”
1
运小七来电话,说他要回来了。
那段时间,老祝天天在江堤看人游泳。杵盲杖的大姐来得最早。大姐绾着发簪,一丝不乱,脖子也长。走路时抬头挺胸,像赛场上的体操运动员。金毛跟在女人身后,这狗生得俊俏,泳友们叫它大眼睛。女人下水,大眼睛也跟着下去,一直游到女人上岸。太阳探出半张脸后,独臂大爷也来了。换好装备,先打声呼哨。哨声裹着薄雾和金光,还在空中打旋,大爷跟着纵身一跳,在江面划一道动人的弧线。
老祝每天一趟,就是为了看这俩。多重的心病啊闷气啊,江边一坐,全好了。
老祝的心病要从他当团长时说起,一时半会儿也扯不清。闷气是最近的事儿,副团长老梁在家办班带学生,硬是连个屁都没冲他放。团里收入一年比一年差,不少人都在外面干点副业,只要事前嘴上吱一声,老祝也就关只耳朵闭只眼。可姓梁的老东西什么意思?连动动嘴皮子打声招呼都嫌麻烦了?
那天的尴尬反正是没藏住。一周一次的全员例会,就老梁没到。有人嘀咕一句,老祝一脸雾水,办什么班?老梁在外面办班?没人接话。大家脸上的雾水比老祝的更重,惊诧他竟然还不知情。老祝的火气说不清是被老梁点着的,还是被会场的人集体点着的,一巴掌甩在桌子上,王八蛋的,我他妈的还没退呢。
会议草草结束。老祝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懊恼又难过。当团长几十年,碰到那么多糟心事,从没像今天这样失了体面。真是年纪大了,沉不住气了?想到这儿,老祝突然明白了,他不是气老梁,是害怕自己老。
老梁的家是剧团八十年代建的宿舍楼,细长的巷子七弯八拐,藏污纳垢,挑战着过路人的勇气和耐力。老祝上了楼,站定,盯着门口的牌子和牌子上的字儿——少儿京剧培训中心。他逐字读出来,抖出一声冷笑。鸡圈大点儿破屋,还中心。话是这么说,气消了一大半。带学生,怎么说也是功德一件,万一真发现几棵好苗子呢?京剧后继无人的说法,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啊。老祝在短短几秒里进入了一番勾勒和畅想,把自己弄得十分激动,忘了来这里的本意。他甚至想,等退下来后,他也来这儿当老师,贴钱也干。
循声找到教室,把门推了道缝。七八个孩子坐在那儿,背绷得笔直。门从里面拉开,见是老祝,老梁转身继续上课。老祝也不客气,去最后排找了位子坐下,也跟孩子一样坐直了身体。可轮到学生挨个儿表演的时候,老祝坐不住了。
总算熬到下课,教室只剩老祝和老梁。老祝说:“难怪捂着不敢让我知道。你这教的是戏吗?吐字发音,基本功。舌头都没捋干净呢,就开始唱了?你当年在戏班嘴里含着烧萝卜,也没少挨刀坯子吧?”
“什么年代了还戏班戏班。我就是挣点糊口的钱。慢走不送。”老梁拿过拖把拖地,专拣老祝站的地方下手。
老祝躲着那只不长眼睛的拖把,“你要是不心虚,把手里的家伙扔了,咱俩比画真的。”
老梁叹了口气,拉过凳子让老祝坐下,“算我求你了,行不行?求你网开一面,别在我这儿较真。你要稳固你的团长地位,可以回团里嘛。先拉赞助,再排出大戏。砰!一炮打响,谁还能不认识你祝团长。”
这话像几发连环子弹,把老祝射了个半死。老梁知道自己话重了,换了语气跟他诉苦:“我也是没办法。家长交了钱,那是要看效果的。他们哪儿在乎舌头捋没捋干净,就想着,怎么学了这么久,连个《红灯记》《沙家浜》都不会唱?什么都没学会,儿童节还怎么上台表演?你说我好不容易弄这么个地方,招来这十几个学生,总不能今天开业明天就倒闭吧?”
老祝说:“我也不是跟你较真,可你这是糊弄人啊。就算上了台,内行一听就露馅了。老祖宗的东西,就让你们糟蹋了赚钱?这是个脸面问题。”
“饭都吃不饱了,还要什么脸面?天天在团里熬着,到现在还窝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就是有面子?”老梁说着说着,语气又不对了,“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遮遮掩掩。这些年,大家跟着你,落下什么了?日子过得还不如剧团门口那几个卖馄饨的呢。当着外人,我们叫你一声祝团长,关了门谁认你?你也别怪我说话刻薄,我不说,憋着难受。”老梁起身进了厕所,关门时手劲儿很大。
又是一轮连环扫射,老祝前胸穿后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老祝提前申请了退休。趁团里没人,他分几次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最后一次,老祝拎着布口袋站在走廊,涌出生离死别的伤感。
先去了后台。七八间屋子,连成一个长长的廊道,卧于戏台后方。哪怕闭着眼,老祝也能看清每间屋子里的摆设和物件。蟒袍、官衣、帔、开氅、铠、甲、箭衣,各式各样的冠、帽、盔、巾以及柜门背后挂的密密麻麻的髯口、线帘子。有些是老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经历过战火,也陪伴着无数伶人从风华绝代走向迟暮。还有一些是历届团长去省团化缘来的旧物件儿。旧点儿缺点儿也没关系,衣箱师傅有双巧手,总有办法叫人看不出破绽。有一回团里演《锁麟囊》,“赵守贞”的一只银色耳环掉了钩子,又没相近颜色的替换。衣箱师傅不慌不忙,拿过一只回形针绕两下,分分钟就解决了。那位青衣左右看着耳环,对着镜子假意伤心,念白道:可怜我——到底是个贫寒人家的啊,呀呀呀——。化妆间笑声一片。老祝刚好经过,也跟着喊了句老生念白,演出毕,消夜,红油小面一碗——笑声又变成了欢呼声。那会儿气氛多好啊。老祝用目光轻抚着每一件行头、每一样道具,它们都长在老祝的肉里。要从肉里扯出来,会流血,会绞心地痛。它们看上去也有老苍样儿了,带着时过境迁的难堪。老祝想,它们如果会说话,一定会逮住他问几个为什么。老祝低下头,不敢再看,怕它们真开了口。
老祝拿过一副白色髯口,打算去戏台上喊一嗓子,算是道别吧。外面起了风,戏台的幕布鼓起来、瘪下去,又鼓起来,搅乱似的。老祝想去关窗户,一迈脚,风伏着地面钻进老祝的裤管。老祝感觉一阵沁骨的凉,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停下来,任扇动的幕布一点点裹住自己,直到两眼一抹黑。老祝在幕布里说:“罢了,罢了哇——”
2
运小七是傍晚到的。一进屋,两手钳着老祝的肩膀左瞅右瞅。“怎么有白头发了?”说完,扳住老祝的手。老祝顶住运小七的手劲儿,“你都起褶子了,还不许我老啊。”两人对峙几秒,高出半个头的老祝担心锅里的汤沸出来,松手认输。
老祝开始炒菜,炒好一个,运小七就往外端一个。鸡胗炒笋尖、猪心炖萝卜、腐乳炒蕹菜、红烧甲鱼,都是运小七爱吃的,当然,还有最不能少的卤牛舌。老祝的房子背靠来凤山,坐在厨房,能听见雨点浇洗灌木的沙沙声。来凤山山下是长江,平静的江水和来往的船只像一幅流动的画。露台开阔规整,正对江面,用来做画框再合适不过。运小七脱掉鞋打了个盘腿,“还是你这儿最自在。这房子,地儿没得挑。”
“托孩子的福。”老祝问,“希梅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想回来。在那边带带孙子,比回来跟我怄气强。”运小七看着老祝,“你呢?一直没再打算打算?”
老祝说:“不打算了,就这样挺好。”
“是挺好,自在,清静。”运小七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沙发上,“回了这儿,再不走了。”
酒喝到一半,运小七拎出胡琴,问老祝来哪段。老祝说,“《空城计》吧。”运小七问,“要不试试《定军山》?”老祝一拍巴掌,“行啊。”
当年,只要老祝开嗓唱出前三个字,运小七就知道自己的琴该抻还是该低,保腔托调也自有章法。在老祝心里,运小七是天生的琴师,自己的唱腔里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强弱起伏,都能被他精确察觉并牢牢抓住。对运小七来说,拉琴不是最惬意的,给老祝伴奏才是。那种人琴合一的感觉,也只有在老祝的唱腔里才找得到。
七八年没见,这份默契只增没减。一曲唱完,运小七满脸醉意,“文听嗓子武看膀子。你厉害,嗓子膀子都还有功夫。”
运小七没说假话,六十岁的老祝的确不显年纪。即便现在上台,来个大刀花、翻身亮相,依然面不改色,唱一句“站立宫门叫小番”更是劲拔酣畅、字字瓷实。用那帮老粉丝的话说,老祝这身板儿,再唱十年都不成问题。
运小七搁了琴,站到窗前唱起来:
居高临下审时事,得与良机且登台。养得英风豪气在,何愁天公不识才。
老祝笑着点头,“这些年,拉琴唱戏都没少练。”
“也就这点爱好了。”运小七说,“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肯定选那把琴,在台上拉一辈子。”
“别这么想。”老祝说,“你现在可比拉琴强多了。再说,琴你也没落下。”
江面上,一辆轮船鸣了两声长笛。运小七问老祝:“过闸还是靠岸?”
“过闸。这些货轮,一旦开了就没有日夜。”
“没到靠岸的时候,就该加足马力,一刻也别停。”运小七叹了口气,“想当初,茶园街的队伍排得多长啊,挤破脑袋都只为了看一眼老生名角儿祝连青。”
老祝摆摆手,“过去的事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运小七说,“你自己可以忘,别人不能。”
老祝笑了笑,有些苦涩。
运小七的公司在上海,核心业务是出境游。二十年前,开国际旅行社还是新兴产业,运小七有勇有谋,又懂得抓牢时运,一路走到现在,经历的艰辛不易全变成铠甲,公司也成为行业标杆。这次回来收购的是个旅游景区,除了占地十几个平方公里的自然山水,还有个民俗艺术团。运小七说,他不喜欢这个艺术团,吹吹打打、俗歌艳舞,一点档次也没有。他的想法是,解散现有的艺术团,另成立一个票友协会。成立之前,先去招几个科班生,待遇和平台一定要好。“我们养得起,也留得住。”最后这句,是调侃老祝的。
这就还得提到老祝的心病。当年,老祝任团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招人。他夹着老团长留下来的那只脱了皮的公文包,全国各地跑了一个多月。那时候,老祝在业界还有些名气,拜过名师,拿过大奖,再加上他给出的优厚条件,成功签了六个孩子回来。欢迎晚宴设在剧团对面的“迎客来”,老祝从头到尾都处于亢奋之中,酒一杯接一杯喝,话也说得白沫直飞。他好几次起身,抡圆了胳膊给大家描述未来蓝图,差点打翻了杯子。
你们将和剧团一起成长,共同见证剧团的辉煌。老祝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竖起的那根食指上,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两年多过去,成长和辉煌一样没来。面对六个孩子陆续递来的辞职报告,老祝有心挽留,却张不开嘴。拿什么留呢?招聘时开出的优厚条件,至今还写在给上面打的报告里。最让老祝难受的是那几个孩子为自己找的下家。青衣和花旦去了地产公司,武生打算去横店干群演,其他两个则分别去了上海、北京的京剧团——做好了在那里跑一辈子龙套的打算。
老祝为此消沉了很长时间,心病也就此落下了。女儿五岁多的时候,他想带她学戏,老婆在他面前砸掉两只开水瓶。她在团里唱花旦,和老祝那场争吵,让她下定最后的决心,辞职去了深圳。四十岁之后,老祝都是一个人生活。深圳是另一番天地,女儿在那边从小学一路读到博士,成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她回来看老祝,给他买了临江大平层,要买车,老祝死活不让。离婚时老婆劝他,别惦记那个戏台子了,一天放不下,一天就没好日子过。一想到这话,老祝心里就戳了根刺。女儿的心意他不好拒绝,但也等于承认,老婆的话没半点错。
“以前的事不想了,想想现在。”运小七思路明确,决心也很大。协会成立后聘老祝当艺术总监,把原先没发挥的光和热,都来发挥发挥。还要给他弄个会馆。老祝是名角儿,名角儿就该有个名角儿的样儿。
老祝听明白了,运小七收购公司不是为了赚钱,票友协会才是重点。果然,运小七又说,钱他赚够了,临到老,回家,干点有意思的事儿。
老祝揉了把脸,像是被运小七的话震迷糊了。这些事,老祝以前想过,借酒壮了胆子,使劲儿做白日梦。老祝怎么也想不到,这梦竟还有实现的一天。
运小七要走,老祝坚持要送他。廊道里是感应灯,老祝狠狠跺了一脚,差点把腿跺瘸了。运小七笑出了声,老祝有些不好意思,说,“小七啊小七,这么好的事,我怎么能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