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老常的故事人生

一日外出讲课，我重拾起那个陪伴我整个大学和研究生时代，许久不用的大容量运动背包，仿佛时光倒转，一切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模样。当我拉拉链时，锁头上塑料部分因岁月的侵蚀而脆化断裂，脱落了，只留下光秃秃的金属部分。那一刹那，我的内心突然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但迫切的使用需求并没让我过多沉浸在对旧物的感慨中。

也是在那日，我偶然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旧友老常发了一条动态，大概意思是一个伙伴接管了他的店。我赶忙询问详情，正如他早先提及的那样，他要为孩子上学而搬家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行动了，我的心中不免涌起一丝淡淡的忧伤。盯着那个旧运动背包，我陷入一阵恍惚。

一

老常是一家咖啡店的店主，今年是他经营这家店的第十个年头，他的店开在我的家乡。我们的相识要追溯到2016年。那时，我处在人生灰暗时刻，学业遇挫，选择了脱产学习咖啡制作，既是为了排解烦闷，也是无奈之举。一位高中同窗向我推荐了一家名为“绿皮火车”的咖啡店，说那里的咖啡好喝，店主也是个有趣的人。我慕名而去，果然没失望。自此之后，只要回家，我就拖家带口地去那里坐坐。

我曾看过老常写的一篇文字，讲他和咖啡的缘分。他生长在淳朴的山村，对文字、色彩和图画有着与生俱来的偏爱。即便后来学了理工科并从事相关工作，他依然热爱书籍，阅读起来，如同鱼儿在水中悠游一般。在书海里，他发现了那本《就想开间小小咖啡馆》，第一次尝咖啡时，便体会了难得的惊喜与美好，从而坚定了与咖啡结伴而行的信心。这一行，便是十年。

谁能想到，那来自遥远埃塞俄比亚高原的咖啡，竟实现了他当年工作时不可能、也不敢实现的执拗。他将咖啡馆的地址选在北京偏僻郊区的一隅，打通原有店铺的全部隔断。他始终选用现磨精品豆，不讲情怀只谈味道；坚持手工制甜品，虽种类和数量不多，但每一款都是精心制作的。作为老板，老常少言寡语，以至于有次我引荐同学过去，半天没找到负责人是谁。他家咖啡的价格是我见过性价比最高的，就像老常本人一样实在。

老常其实并不老，长我几岁，大家都愿意这么称呼，大概源自他那时刻透着和年龄不符的安如磐石的气息。

二

这样“格格不入”的老常和“绿皮火车”，却也能迎来他们最合宜的“乘客”。那位每天傍晚都会过来的爱长跑的幼儿园老师，必点一杯美式咖啡，跟大家唠唠家常，随空气中流淌的爵士乐摆动，仿佛在为第二天面对小朋友而充电；那位身材已经有些走样的俩娃爸，每次来只喜欢泡杯茶，当抱起店里墙上挂的吉他弹唱时，仿佛又回到了青葱年少。我们喜欢尝遍店里的每一款饮品，老公甚至喜爱各种咖啡与酒的结合。我们对家门口的咖啡馆无多大兴致，却对跑几十公里外的老常这里甘之如饴。

在“绿皮火车”，店主和顾客之间敞开心扉，像朋友一样亲切。每个人在这里似乎都能找回自己的某一部分，就如同老常找回自己的执拗一样。

细细想来，大概因为“绿皮火车”很容易让人心安。“绿皮火车”隐匿于一栋郊区居民楼外围底商的二层。门面很不起眼，上去的楼梯陡而狭长，孩子们每次来都要匍匐着手脚并用，才能上去，不过这样显得有些许的虔诚。上去后是另一番天地，如误入桃花源一般，“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咖啡馆整体空间不大，也不高挑，装潢质朴，丝毫没有炫目的浮夸感。白格子背景的开放式操作台，正对着等长的木质吧台，下面散落着几把高脚凳——那是我们钟爱的座位。这几个位置的宾客可以一边看老常制作咖啡，一边与他畅聊家事、国事、跑步、文学、电影等。

看老常做咖啡是件赏心悦目的事。记得我初学做咖啡时，几乎上完了所有的相关课程，喜好与各路咖啡行家交流。老常只是学了和开店相关的部分，其他全凭一腔热血自学，却比我这个“专业人士”领悟得更为透彻。不同产区咖啡豆的风味，以及如何煮出最佳口感，他都了然于心。

制作咖啡时，老常仿佛变了个人，细致地做好每一项准备工作，一个深呼吸，便陷入完全不被打扰的状态。只见他身体前倾，一手拿壶、一手放在背后，全神贯注地盯着汩汩而出的水流。他一会儿看温度计，一会儿看计时器，对目之所及的一切——机器、咖啡豆、器具、水——心怀敬畏。看着他专注的样子，仿佛也能跟着享受当下那一刻，进入某种永恒。

“绿皮火车”最多最自然的装饰就是书籍，光书架就有四五个，其他地方也整齐地叠着一摞又一摞书。总之，这里的书唾手可得，如同空气一般。有书的咖啡馆不新奇，但有如此之多实属难得。书在这里不是乔装文艺聚集地的突兀元素，而是自然而然地存在。

同样是爱书之人的我，更是在这里打开了眼界。几乎每个咖啡馆都会拿村上春树的书来点缀，老常更是收藏了村上春树的所有作品，无论是畅销的还是小众的，他聊起来都如数家珍。以至于侃侃而谈时，本就和村上春树有几分相似的他，竟让人有些迷离。

我曾在这里徜徉于美丽而神秘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跟随钱德勒走入一场匪夷所思的《漫长的告别》，深陷《追忆似水年华》宏大的结构和细腻的人物刻画中无法自拔。当然，这里也列着许多与咖啡相关的书。

三

老常对我有两点很深的影响。第一，他店里使用的意式咖啡机是几千元买的二手机，在时下动辄几万元的网红机里，显得很特别。经过精心的修理和调试，他不仅用这台机器呈现了最佳的咖啡风味，还做出我一直都无法做出的拉花，那些拉花有着教科书级的完美和丝滑。经他之手，这台机器发挥了超自身十倍的价值。第二，做咖啡之前他曾是工程师，纯正工科男，十指不沾阳春水。做咖啡之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每天有刷不完的杯子，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高效收纳和整理。他还变身成修理工，空调、咖啡机、磨豆机、净水机的修理都不在话下。经常看他分享视频：只需更换一个小零件，便让一个机器焕发出新的生机，隔着屏幕都能体会到那令人轻盈的快乐。

因为咖啡馆通常中午开始营业，自嘲肢体不协调的老常养成了晨跑的习惯，这一跑还跑进了马拉松，黝黑的皮肤是他最耀眼的勋章。这下好了，不只是外形，连骨子里都像村上春树了。老常现身说法了生活的不设限和多种可能性，那么，你我的人生呢？

现在的老常，重心放在陪伴两个孩子身上，爱走万里路的他，终于能弥补常年无休的遗憾。他把所有社交账号的名字都改成：前“绿皮火车”主理人，但我依然备注为“绿皮火车老常”。老常会偶尔回“绿皮火车”帮帮新的主理人，依然如故地分享着他的热爱：跑步、文学、机车、读书、咖啡、养小蜥蜴……

无比熟悉的“绿皮火车”注定要驶向远方，我们无法阻挡。如我那个旧背包，塑料部分不可避免地老化破碎，但也一定会有留下的金属部分，承载着我们对过往最亲切的怀念。

编辑|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