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蜂巢的路
作者: 米青开过学校门口,往南开,再往南开,停在梅江路上步行回来,下了车,一头汗,还有些轻飘飘的。
她第一次独自开车,手忙脚乱,身后一片喇叭响。拿到驾照不短了,可她没摸过方向盘,更没开过这种路段。
跟着人走不会错,这个时间这一带全是接学生的家长。她第一次接。孩子第一天上小学。
前面一大片闹哄哄的声音,蜂房似的,磁铁似的,她被这声音吸过去的。
水城第一外国语学校。她对着那牌子默念几遍,没有错。
家长们一小撮一小撮聚着,等在门外的马路上。多半是女家长,穿家常衣服,说本地话,中年或者老年的。偶有一两个穿长裙,化妆,高跟鞋脆生生,备受瞩目。可大多数也只是普通妈妈模样。幸好她来之前涂了口红,戴了耳坠子。
她找到眼熟的那一撮站进去,感觉像迷路的工蜂找到了蜂群。
一对胖男孩,三岁上下,一样的衣服鞋袜,一样的上蹿下跳,围绕着一位女家长,忽远忽近,忽叫忽笑。一大两小好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你的?”她问。
“嗯。”微笑着见怪不怪的样子。
除了双胞胎,当然还有位哥哥,在一年级一班。
“你呢,就一个?”三个男孩的妈妈问。
“就一个。”
“再要呗。大的这个总之大了,再要一个也很快。看看我这两个,风吹着就长大了。”
“就是,很快的,昨天还穿尿不湿呢,今天就上学了。”“在家时天天盼着他出门上学,这会儿又想他。”“咱们也老咯。”她们纷纷地说笑着打量她。
她的姿势太僵硬,穿着太严肃。或许嘴巴也太艳了?牙齿上有没有沾口红?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不那么自在,好像还是飞错了蜂箱。她松松神情,挪挪腿脚,她们又在聊了,形成一个圈,她在外围,再外围是两个孤零零的男家长。只好还去看那招牌,还去念墙上贴的红纸黑字“一年级一班”,往北依次是“一年级二班”“三班”……几班的家长就在几班的红纸下站定。像有蜂农给每个蜂箱贴了标签,使她们固守在此。
好在放学了。又是孩子救了她。
总是他救她。她想到,之前他也曾数次将她从各种困境中拯救出来,从恋爱、婚姻里,从公婆家……从等候的家长群里。
“出来了,哎,出来了。”有人喊着,然后大家一齐喊,同她一样欣喜,眼睛里亮亮的。
一排排黄黑相间的校服,从门口走出来。她还有些恍惚。她看不见他。明明全是一样的,小蜜蜂似的。
别人难道认得出自己的孩子吗?当然。只有她,现在仍未完全进入角色,尽管孩子已来了六年,经由她的身体来到这世间六年了。
她学着别人的样,热情地迎上去。生活老师走在队伍一侧,副班主任另一侧。
男生那一队,第二个孩子身后,终于望见了她的。那张圆圆白白的脸,融合了她同丈夫两个人的特征,走路姿势却像极了婆婆。她立刻松出一口气,因为立刻感到了体内的母爱,像有人拨动开关,“啪”的一声,她几乎流泪。
“还好吗?”她牵住孩子,急切地问,“今天好不好?开心吗?”
有没有想家?有没有吃饱?有没有水喝?热不热?冷不冷?同学好不好?厕所臭不臭?铅笔够不够?问题一个接一个涌向喉咙。她神经质地打了个响嗝。
“想妈妈吗?”她按着胸口,问道。
他昂起头,眼皮红红的,做了个动作。
她当然知道这个动作。带他出去散步,走几步便停下,展开胳膊贴到她腿上,仰着脸看。做着饭,他贴过来;吃着饭,坐着车,敲着键盘,睡着觉,打着点滴,他都要贴过来。
她立刻就要抱起他,揽进怀中,右手托住屁股,左手环住腰,让他稳稳地在里面,就像坐进一只沙发,使他完全安全地,就像仍然在她的子宫。
孩子却又四下望望,抽回手。
有人叫他的名字——“再见!”
“再见!”他喊。
“同学吗?”
“嗯,我同桌。”不经意的口气,仿佛早已习惯了拥有自己的东西,不便同她分享的。
他继续前行,湿润的睫毛被风吹干了。她心里空空的,胳膊也空空的。
“你呢?今天开心吗?”孩子问。
“很开心。”她说,却又立即为这个回答自责,她弓下腰去注视着,以为孩子要生气了。
“妈妈,”他并没有生气,同她聊起来,“我们班里有个女孩,非常高。”
“是吗?有多高?”
“一米八。跟你差不多。”
她笑:“我还不到一米六。”
“那很高吗?”
“不高。我小时候老当排头。”
“可我觉得你很高。快到了吗?车呢?”
“还没有,再走走。我自己开来的,厉害吧。”
“爸爸没来吗?”
“我能开他就不必来了。老师凶不凶?午休睡得着吗?”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话又要往上反。
“我想要他来。”
终于上了车,她忙活着油门、刹车、方向盘、空调,恨不得多生两副手脚。雷达响了,几种频率提示着,她不确定还要不要继续倒,这一种音调很急切,好像丈夫正坐在副驾驶,用焦躁的语气呵斥。她有了不好的感觉,一脚踩住刹车。
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喊了几遍不让你倒,聋了?”
“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我没听见,对不起。”
对方看看两车相接的地方,并无大碍。又看她车牌处的空白,扬扬手。新车,同她的驾龄一般新。
她慢慢开着,脖颈僵硬,咬紧嘴唇目视前方。往南还有学校,幼儿园、初中、实验小学、另一所私立小学。要回家的大人孩子全不顾她是第一次上路。路边有禁止鸣笛的牌子。她不确定要不要按喇叭。
“我饿了。”孩子说。
“坚持一会。”
有只蚊子叮在脚踝,痒得厉害,她忍耐着,只动动脚趾。蚊子吃饱了,在车内嗡嗡飞舞。
“打蚊子。那儿。”她尽量简洁,怕分了心。
孩子在后面跳来跳去。
“算了不打了,坐好,系上安全带。”
蚊子绕着她,悠闲地唱,也许想试试脸上的血。
她把转向灯打起来,滴答滴答,上了大路。
“滴答滴答。”孩子卷着舌头打起节奏,学转向灯的声音。
宽阔的汉江路,有八个车道。她好似从未见过这条路。从驾驶员的位置上看它完全不同了。城市也成了崭新的城市。路灯像被一只大手抚过,次第开了,马路上霓虹和尾灯闪烁,她挤进那回家的洪流中去。
站定后看看时间,发觉今天早了。
街边的树一层黄一层红,又一层绿,树下的一老一少聊着天。
“所以呢,后来搬出去了吗?”少的说。
“搬了。我可不能留这么个人在家,保不住哪天就死在家里了。”
“好好的,怎么这么想不开?”
“还不是闲得。住一块儿两年,不上班,孩子也不管。我这头发一把一把地掉,黄大夫说就是心情问题,睡眠质量差。抑郁了。”
“你也抑郁了?”
“她能抑郁,我怎么就不能了?她年纪轻轻的,身体又好,我可不行。”
“黄大夫医术是了得,我奶奶去年睡不着觉,开了五副药,没吃完就好了。挂号费多少?”
“八块。”
“真便宜。广明堂有个坐诊的老中医八十岁了,挂号费收三十六。”
“看得好吗?”
“不如黄大夫,别看人家年轻。不过这老大夫也有一绝,上回我家那位,就是吃了他开的药,生了对龙凤胎。”
她喜欢这样等。每天都是这个时间,每天都来这里等,孩子也总会出现。一种笃定的喜悦,像太阳每天升起那般笃定。
队伍整整齐齐,一二一喊着号子。维持秩序的高个女生,显然就是孩子头天提到的那位。
今天都戴红领巾,崭新的,硬挺的折痕还在。脸也是红扑扑的。班主任陪在左边,短头发的中年女人,比她大几岁,难得跟出来。女家长们纷纷上前围住。
孩子挤到班主任跟前,大声说再见,等终于发现他,点了头,才像得到赦令似的跑走了。
她犹豫着,不知她们为什么围过去,同老师聊的又是什么——当然是孩子,成绩好不好,有没有认真听讲,有没有做小动作,有没有和同学闹别扭。大致是这些,她猜。她也应该和老师聊聊,以示对孩子的爱与重视,这么做只有好处。
“送给你的。”孩子打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露出三瓣小小的橘子。
她道着谢,塞进嘴里。
“甜不甜?”他问。
“很甜,”她说,“哪儿来的?”
“吃午饭的时候发的,每人一个,我吃一半,给你留一半。每天中午都有,水果、零食、牛奶。我以后天天给你带。”他说,“快点走呀,饭做好了吗?”
她转身就走,也像得了赦令似的。今天先不谈了,也许改天,也许明天,总有机会。今天孩子饿了。几个家长同老师还在原地,只见她们的嘴唇从容开合。也许谈的并不只是她以为的那些,也许还有别的,她真该听一听学一学。
“材料都备齐了,一到家就能做好。今天晚上吃椒盐虾。”
“我不要椒盐虾,我讨厌虾皮。”
什么东西在他鬓角上晃晃悠悠。
“别动,”她说,“你头发上有虫子。”
他抬手一打。
“让我看看,是蜘蛛,不能打。”
“蜘蛛怎么了?我讨厌蜘蛛。”
“蜘蛛是好的,下来了,别动。它是来报喜的。”捏着蛛丝,像捏只耳坠,芝麻大小的坠子在空中爬上爬下。她将它放在冬青上。
“什么是报喜?”
“就是会有好事发生。这次月考成绩好吗?”
“不好。什么报喜,骗人的。”
“我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战败的将军,被敌人追赶,躲进山洞,有只蜘蛛……”她忽然停下了。
“后来呢?”
“忘了。”她说。
“真扫兴。谁给你讲的故事?再去问问他嘛。”
“太久了,我那时候比你还小。”
“谁讲的?是姥姥吗?”
“你记得她?”
“当然。她很会讲故事。我小时候听她讲过七仙女的故事。”
她笑:“她是来过一趟,可那年你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
“就是记得。我还记得她和爷爷吵起来了。”
她沉默着。
“晚上可以陪我睡吗?”孩子说。
“可以。”她回答得这么干脆,倒让他疑惑起来。
“没有什么条件吗?”他问,“不能看动画片了?”
“能看。”她笑。
“为什么?你不要陪爸爸睡吗?爸爸又惹你生气了吗?”
她停了一下,才说,“没有。”
“可是他好久没回家了,你不生气吗?”
“不生了。”
“你一直陪我吗?一整夜?到明天早上?”
“是的。”
他却又说:“你陪我睡着就好了,走的时候轻轻地带上门,不要吵醒我。”
“为什么?你一个人睡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了。”
“可是……”
她想说,她在儿童房睡得很好,很沉,虽然有些挤,可是她喜欢贴住他温热的小身体,攥住他的手入睡,她不想回大房间,不喜欢那张空落落的大床。
她甚至嫉妒他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有张一边靠墙,一边装着护栏的小床。
“等我睡着了,你就轻轻地走开,然后回去陪爸爸。”他下了结论。又说,“今天老刘说,他六岁就分床了,他还笑我,说我是个宝宝,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和你们一起睡了。要是爸爸不在,你一个人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