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旅程

作者: 胡爱萍

当母亲第三次说起那辆火车的时候,我们决定认真对待了。

第一次是半夜。母亲说:“我听见火车叫了,呜呜响。”

第二次是吃早饭时,母亲停住我送到她唇边的饭,说:“吃过饭我就坐火车走了。”

第三次是黎明时分,母亲看着窗外渐渐透进来的曙光,说:“火车轰隆隆进站了,你们咋还没送我去坐火车?”

村子方圆五十里没有火车经过,母亲怎么就听到了火车响?是不是有别的声音像火车?不会的,半夜村子里一点儿响动都没有,白天有鸡鸭叫猫狗跳,哪样听起来也不像是火车。

可能是母亲听力发生了问题。比方耳鸣。子女们在床边小声讨论着,研究母亲耳中的火车声响源自哪里。母亲在一旁插言道:“我耳朵没问题,就是火车响。”

“娘,你听到的是火车吗?”大姐俯在母亲脸上问。

“不是火车还能是啥?”

“那我们咋听不见?”

母亲对我的问题表示不屑,对我们的怀疑略显不满。

“再不送我去坐火车,就赶不上了。我这一辈子也该坐一回火车吧,你们咋就不愿意让我坐呢。”母亲双眼盯着空旷的房顶,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几个孩子继续商量。且不管哪里来的火车,母亲想坐火车是确定无疑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母亲,为什么突然想坐火车?这是她早年的夙愿,还是埋在心里的念想?或许,母亲只是下意识地复述坐火车的经历,可她什么时候坐过火车?

问父亲。父亲说,娘最远就到过县城,坐汽车半个钟头;没去过远地儿,哪用得着坐火车。看我们表情疑惑,父亲又加了一句:“我都没坐过火车,你娘她坐什么火车。”

“那,是不是母亲早年……或者说,母亲出嫁前的想法?”七十年前,还是少女的母亲和几个女伴一起做女红的间隙里,在怀春的情愫里,在大自然的启蒙下,憧憬着她们的未来。一个女伴说,我长大了要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一定比咱们这里更美;另一个女伴说,我心目中的王子,不是骑着白马,而是乘着火车而来……我的猜想被大哥打断:“瞎说,咱娘那时候挨冻受饿,到处打仗,动不动就跑反,连个安稳日子都没有,怎么会想到坐火车。”

要么,是母亲年轻的时候悄悄地喜欢过别的年轻人,而那个年轻人恰恰是来自遥远的地方,给母亲讲过火车、远方,以及高山、大海、草原……年轻时母亲一定很美,可惜那时没有照片。我见过她最年轻的照片已是她四十多岁了,那时的母亲一头黑发,发髻乌云半偏,五官端正,有种大气沉静的美。这样的母亲怎么能不引人注目呢。那时村子里来了一批年轻干部,与父亲一起喝酒聊天,偃仰啸歌,也许会发生浪漫的故事……这念头在我心里漾起别样感受,不及说出口,就被我满怀自责地压了下去:一家九口吃饭穿衣,七个孩子整整齐齐长大成人,这需要一位母亲付出怎样的心血。母亲一门心思扑在家里,哪有工夫和精力让闲情生长;任何罗曼蒂克的想象不仅不符合现实,更是对母亲的大不敬。

那么,究竟会是什么让母亲念念不忘火车的声音?听,轰隆隆进站了;听,火车拉着笛跑远了;听,火车呜呜呜、哐啷哐啷……母亲一次次地将一辆意识中的火车带到她的床头,带进这狭小的房间里。

每次说起火车时,母亲都仰着脸,专注地盯着屋顶,如豆的眼睛里蓦地射出一线光。这老式的房屋房山上耸,袒开它简陋的胸襟,裸露着房梁和檩条,每一根椽子都清晰可数,像母亲的一生,坦然坦荡,毫无粉饰,近乎贫瘠。尖耸的屋脊正中,一根椽子被削平,露出浅色的木质内瓤,上书几个大字:公元某某年农历六月初九建。母亲从嫁到胡家就住在这里,虽说房子经过两次翻新,构造也有了些变化,但母亲卧房里床的方位却不曾改变过,只有她身侧的墙上,由多年前破旧的围席,换成了一块蓝底有着细碎花朵的洋布。最远只到过县城的母亲,想象力囿于这一家一室的母亲,怎么会在卧病三年的床榻上想到要去坐火车呢?

据说,老人眼前的事常糊涂健忘,唯早年的事记得清楚。可能母亲早年有什么愿望一直压在心底,直到现在,她的意识再也不受控制,潜在的一切就浮了上来。

百思不得其解。父亲是与母亲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人,连他都不清楚的事,还能去问谁呢?母亲的娘家,比她年长的以及与她年龄相仿的亲戚都已作古,没有人知道母亲的少年时代是不是有过与火车相关的人与事。

但不管怎样,母亲的愿望应当得到满足。这是母亲的几个孩子商定的结果。

这天早晨,母亲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又一次说起火车。我说:“娘,你坐火车想去哪里,我让大哥给你买票?”

母亲笑了,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去哪?还用说吗,坐上火车,去的都是一个地方。”

“哪个地方?”我心下忽然惊悸,母亲是在怎样的状态下说这些话,我不得而知。多年卧病在床,母亲小脑萎缩,半年前的那次脑溢血又让她四肢失能,得亏抢救及时,说话口齿还算清楚,只是思维大不如前。

母亲忽然笑出了声:“还能是哪。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可就是太远,得坐火车去。”

“那,到哪里去坐?”

母亲似乎没有理睬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陷入一种遥远又渺茫的状态。她嘴唇嚅动着,源源不断地吐出一串串词句,像藏在水里的鱼儿吐出一个个泡泡,那些泡泡在我眼前出现,漂浮,又消失,看似有关,却互不相连,我尝试在它们完全消失之前尽力捕捉,解读出这些泡泡之间的联系,根据我对母亲的了解,拼凑出一个特别的火车行程。

那火车长年疾驶,日夜不息。没人说得清那火车从哪里驶出,又最终驶向哪里。它只在一个特殊的边界出现,从看不清的过去,驶向看不到的未来。这一路要经过怎样的风景怎样的关口,没有人说得清,人们只知道,火车要去的地方很远,却是人人最终都要去的地方。任何一个人,在听到火车召唤时,都迫切地想去乘坐,火车会随时停驻,让需要上车的乘客上车。没人知道自己会在车上待多久,事先也不知道会在哪个站点下车。每一位乘坐火车的人,都会在他们应该下车的地方,接收到某种特殊的信息,然后不假思索地下车。火车将人们送到站点后,继续向前跑。只是听说,去的地方太好了,可究竟怎么个好法,又没人说得清,因为到达的人没有谁想回来,那么好的地方谁不想留下呢……

我还想再追问,一旁的大哥说:“好的娘,您想去,我这就去买票。可您不能一个人去呀,得有人陪着吧。我问过那边了,人家说年纪大的人,路上得有人陪着,至少得一个人陪着,只要不多于三个人就行。娘,您想让谁陪您去呀?”

瞬间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以后母亲的卧房就是火车车厢了,能够进入的人数与人选必得是经过母亲同意的。我也紧跟着问:“是啊娘,我们都想陪你去,可人家不允许那么多人。你想让谁陪着去?”

母亲闭着眼睛沉思,嘴角一抹笑似隐似现。“那么好的地方,我想跟着俺爹俺娘一起去。”母亲这样的话并不少闻,她的思维常常停留在七十年前,她与她的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光。屋里的气氛是轻松的,我们的声音里都带了笑,说:“娘,你去那么远,俺姥爷姥娘可不跟你一块去,他们年纪大了,不方便出远门;再说,他们待的地方可好啦,也不想离开那里。家里你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还有俺爹,你就从这几个人里面选吧。”

母亲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说:“你看我这糊涂了,怎么说起你姥爷姥娘来了,他们都死了多少年了。那就,你爹陪着我吧,你们谁都不要去。”

显然,母亲的回答不符合我们的预期。父亲年纪大了,哪能日夜服侍在母亲床边;何况母亲“乘坐火车”的计划,需要几个孩子一起实施。几番“启发”“诱导”后,母亲同意大儿子、大女儿和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陪她一起去。

还有一个问题:“娘,咱们要坐火车出远门了,你想带上什么东西路上用?”

母亲瞑目想了一下,说:“不用带啥,要带,就带上我那一套新衣裳吧,在箱子里有。”

“新衣裳,什么新衣裳?”我有些疑惑。母亲表情淡漠,对这个问题懒得回答。大姐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不必再问。

母亲的旅程,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睁开眼睛,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将她包围。仰面,看到蓝天悠悠,白云朵朵,看得多时了,似乎那云朵在随风飘动;转脸,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田,田垄整齐,一株株玉米高可人许,叶片宽大,有的已结了穗子,露出黄的红的玉米须。田头一道防护林,整齐高大,犹如一条飘逸连贯的线。再往高处远处看,是弯眉一样的远山。母亲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哪儿?这玉蜀黍都长这么高了。”

“娘,这是在火车上。现在的火车可好啦,很稳当,也不哐啷哐啷响——哦,进站出站的时候响几声。娘,你看,这外面的风景多美,人家这边都是夏天了。”我和大姐唯恐母亲表示出质疑。

母亲满意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睛一会儿盯着房顶,一会儿扭头看看身侧。看了一会儿,累了,闭上眼睛,喜悦浮现在脸上。“坐上火车,这外面多亮堂,比在咱家闷着强。”母亲说。

我和大姐连连应着:“是呀是呀,娘,你想去哪儿,俺几个孩子就陪你去哪儿。”

母亲没有表态。过了一会儿,她问:“再坐一会儿,就该到山里面了吧?我看那树顶上,像是山呢。”

“是呀,是山,这跟咱们那不一样。山很高,看着近,走起来可远着嘞。”

“嗯,走起来远,这我知道。”母亲的嘴唇开始了有节奏地翕动,一串串带着母亲气息的字符,再一次像小鱼吐的泡泡一样冒了出来。我将耳朵凑过去,几个关键词唤起我的记忆,那是母亲常讲的“过去的故事”,是母亲永不忘怀的经历——

匪来了,兵来了,跑反啊。寨墙上放哨的一声喊,土匪来了,快跑啊。家家户户往外跑,推着口粮,拖着孩子,都往外跑,还牵着牛,赶着羊——牲口是半个家啊,谁也不舍得丢下。大闺女小媳妇,抓一把灰抹脸上,头发打散了盖住脸,裹小脚的最可怜了,跑不动。我那时整十岁,跟着你姥娘姥爷跑,跑到玉米地里躲着,跑到树林子里躲着。趴在地上,听着马队哗哗过,打头的挥着刺刀,刀上的光都耀眼……趴地上,大气不敢出……村子大北地有座土山,山上有树林子,就跑到那里面躲着。那山看着近,走起来可远。我跑啊跑……母亲说着,嘴唇还在张合,声音却听不到了,只听到沉重的鼻息。

我附在母亲耳边,说:“娘,你好好睡会儿吧,等明天早晨,你一睁开眼,咱这火车就在山里了。”

这一天,母亲特别安静。身上疼的时候,她也没有大喊大叫,有时候不舒服了,就睁着眼盯着房顶上的蓝天白云看。白云悠悠,像白绵羊。她说,像你姥娘家当年养的白绵羊。那时候全村里人家都是青山羊,只有你姥爷家养白绵羊,白绵羊……母亲几句话没说完,就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她又盯着房顶的白云看,说,看,多像棉花,那一年棉花丰收,我和你爹一起去公社收购站缴棉花,先排队验棉花等级,验好等级再排队缴。天不明就排队,等到过了晌午,带的干粮吃完了,又等到天快黑,饿得没力气,你爹狠狠心,花钱买了三个白面馒头让我吃,全白面的,真好吃,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馒头……母亲嘴唇嚅动着,像咀嚼品味着馒头的香味,直至再一次睡过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她想吃红薯叶,玉米面蒸红薯叶;她说她看见那玉米田旁边是红薯地。可现在是冬天,上哪儿去弄红薯叶去?

“娘,咱这是在火车上,火车上有啥饭咱就吃啥饭,不能挑,等咱哪一天下了火车,到了家里,你想吃啥我给你弄啥。”大姐哄着母亲,伸手掖掖母亲的被窝。

“好。”母亲答应了。像一个懂事的孩子。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母亲也从朦胧中睁开眼睛。她现在白天晚上时常处于半清醒状态,只在子夜到凌晨的一段时间内睡得还算踏实。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在那两个多小时里,她的火车一路行驶,驶过平原,驶入山区,驶离她熟悉的场景,驶进她不曾看到过的天地。只有一次,母亲夜半醒来,睁开眼睛,只看到光秃秃的房顶和竖着深色纸板的墙壁,她恍惚地问:“这是到哪儿了?怎么啥也看不见?”

陪在一边的大哥说:“娘,这是进到山区了,进隧道了,隧道,知道不?就是穿透大山,在大山肚子里开出一条路,咱这是在大山肚子里了。您再闭上眼睡会儿,再醒来,咱就在山里了。您昨天不说了吗,树林远处,就是大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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