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记
作者: 汗漫1
俞平伯弯腰从后门进入教室,坐在一个学生旁边的空位上。那学生侧过身,对这穿长衫的陌生人点头微笑,又扭头沉浸于讲台上那个先生的授课之中。
“我们春晖的校舍里最多的就是湖水,三面潺潺地流着。其次是草地,我从拥挤、局促的北平、上海、杭州,再到空旷的春晖,就有莫名的喜悦。”
学生们笑了。这么抒情的先生,让他们喜悦。
俞平伯也笑了。讲台上,这一个平素寡言的友人,蓦然脱离剑鞘的哑寂,闪露出光芒了。俞平伯压抑自己身子,避免让那个沉浸在思辨与言说中的讲课者受影响。
“白马湖的水很自由,我们先生、学生也应该是自由的,顺其天性,加以自然界的陶冶,趣味才会纯正。当然,现代生活的中心是城市,是杭州、上海、北平。乡村生活里的修养能否适应城市?这似乎是一个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旅行、社会调查,来体会城市生活——下周末,我带你们去西湖边,与浙江第一师范的同学交流,好不好?”
浙江第一师范青年教师俞平伯,小声附和学生们的回答:“好!”下周末在杭州交流,是俞平伯与讲台上的先生约定的事情。他拟好了一系列接待春晖师生的行程,包括游湖、祭拜岳飞墓、座谈、开一个新诗朗诵会等等。
“我觉得,在春晖学习,在白马湖生活,可磨练承受寂寞的定力,也能培养人与自然相一致的美,对不对啊,同学们?”学生们朗声赞同:“对!”讲台上的先生躬下微胖的身子,喝一口茶水,掏出手帕擦汗。
俞平伯又笑了,想起自己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对这位先生的调侃:
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杆,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情,黑纸扇似乎也送给了佩弦——讲台上这一位长他两岁的兄长,北京大学同学、杭州一师前同事、《诗》杂志同仁,未来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
三月小阳春,天气有那么热吗?俞平伯看看门外发芽的柳树,再看看讲台上年仅二十七岁的佩弦,有所悟:这是一个热烈的人啊。看看他讲台上的一叠教案、学生作业,再看看学生们专注的表情,就知道需要投入全部身心,才能让一堂中文课像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
“今天课外阅读作业,是咱们校刊《春晖》节选、夏丏尊先生翻译的《爱的教育》。亚米契斯的这部书,值得一读。上学为什么?升官吗,发财吗,做军阀吗?不,为了学习爱——爱自然,爱国家,爱友人,爱我们的每一天、每一秒。有爱的能力,才不辜负这一生一世啊,同学们。下周末,我们在杭州座谈读后感,好不好?”
俞平伯又小声附和学生们的回答:“好!”
下课铃声响起。俞平伯起身朝讲台走去。佩弦正在回答几个学生的问候或求教,抬眼看见俞平伯,笑了。两个人紧紧拥抱,丝毫没有顾忌周围学生惊奇、兴奋的眼神。他们上次在杭州见面,仅仅是几天前的事情。佩弦问俞平伯:“坐火车来的?我听见火车声音,就想:今天有客人来访吗?走,夏先生今晚请客,子恺兄也在,一醉方休!”
穿过校园,越过春晖中学后门外的木桥,沿一条煤渣路,两个年青人朝夏丏尊先生家的平屋走去。
周围青山如大象。湖水舔舐岸边野草,酷似白马的嘴唇在咀嚼晚餐……
这是一九二四年春的一天。佩弦者,朱自清也。
2
近百年后的这一个秋日,我坐在春晖中学校园里。
九十年代初,电视剧《围城》拍摄的时候,来此取景。春晖中学假装是钱锺书笔下的三闾大学,供几个扮演方鸿渐、赵辛楣、李梅亭的人,演绎一段四十年代的“儒林外史”。那一群上海沦陷期的流亡者气质,似乎与春晖中学之底蕴,格格不入。
朱自清当年上课的仰山楼,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两层建筑,现成为春晖校史馆。其内,陈列着自编的教材、教具、校园模型、学生作业、半月刊校报《春晖》、杰出校友成就说明、师生著作等等。一系列老照片,定格了来校教书、演讲、考察的众多名人的青春:蔡元培、何香凝、黄炎培、舒新城、张大千、黄宾虹、胡愈之、张闻天、陈望道、叶圣陶、李叔同、丰子恺、朱自清、俞平伯、朱光潜、柳亚子、刘大白……
这基本上是一个生长于南方、深刻影响中国文明进程的知识分子阵容。比如,陈望道,一九二〇年,将日文版《共产党宣言》翻译为白话文,以汉语的修辞之美和感染力,让普通工农也能入耳入心。北伐军士兵人手一册,像握着一盏革命的路灯——华夏神州的觉醒与巨变,从翻译所带来的新语汇、新句法、新逻辑开始了。
近代以来的中国史,就是一个自南而北推动变革、再自北而南一统江山的历史,从洋务运动、辛亥革命到共产主义运动,无不如此。这或许与东晋、南宋、南明、抗战时期历次南渡有关——知识精英阶层经历一番番重创离散,在南方生养、蓄力,对中国的局面静观洞察,再适时发声、北上。从晚清到民国,众多知识分子在南方演说、讲学、制造舆论,让清廷和军阀不安。比如,梁启超,在上海创办《时报》,创造出“中华民族”这一崭新词汇,探索出一种半文半白、且叙且评的新文体,“纵笔所至不检束”。正是他,从巴黎和会现场发回种种讯息,引发五四运动乃至一系列历史事件。南方,不仅仅向北方输送食粮、布匹、木材、瓷器、机器、文人画、通俗小说、海外消息,也提供着一代代士子、质疑、叛逆、曙光。
在新生的民国,在远离上海、杭州的偏僻越地,一个乡村中学,如何能吸引众多名人、教育家次第乘汽车、火车,在驿亭站下车,步行数公里来到白马湖边,沉思、授业、栖息身心?原因大概如下:
第一,春晖中学一九二一年的初创者、出资人陈春澜,幼年家贫失学,后做学徒,渐渐谙熟经商之道,办货栈,开钱庄,成为名闻江浙一带的富商,思想开放,财力雄厚,足以支撑一系列富有新意的教育活动,比如各类学术论坛、演出、师生社会考察、理化学科实验等等。
第二,首任校长经亨颐,系国民党内左派代表性人物,一个有世界眼光的教育家、思想者,与廖仲恺、何香凝是儿女亲家,在政界、文化界的影响力可想而知,故能邀动众多非凡之士来校工作、交流,新风新雨扑面来。
第三,春晖中学校训为“与时俱进”,教育方针为“实事求是”,训育理念为“勤劳简朴”,契合于“做人与做事相结合、自由与责任相融会”的现代人才教育观,强烈吸引远近学子入读春晖,即便抗战期间亦不息不辍,终成就“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美誉。
在五四运动试图用科学和民主唤醒中国的时候,白马湖、春晖中学,以一个出人意料而又合乎逻辑的南方乡村角度,让上世纪二十年代以来的人们,振拔复深思。
目前,春晖中学已成为白马湖旅游景区的一部分。进入校园,忐忑。门卫漠然瞥一眼,大约把我当成一个教师、家长或清洁工了。
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校园安静。广播里轻柔播放着孟郊作词、丰子恺作曲的校歌《游子吟》,以及李叔同填词的毕业歌《送别》。一届又一届春晖学子,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上诵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一个乡村学校,有无限的爱意深情可供抒发。眼下,似乎进入叙事、反讽的时代,连“抒情诗”都成为一种被嘲笑的文体。
偶有返校学生拉着行李箱走过校园。足球场上,一男生正独自踢球,在虚空中模拟出一个个对手、一个个疑难,闪、防、逼、转身、抢、穿插,最后呈现一记漂亮的射门。男生攥拳仰天做欢呼状,倒在地上……一代又一代学子,在为未来的、世界的、中国的惨烈竞争,练习谋胜的意志和步法。而我大致上已知道个人的结局和得分。渐渐离开主场甚至客场,坐在边场、看台乃至云端,为新青年们鼓掌、欢呼或沮丧。
但身处春晖中学,尚能假装前景广阔。那些隐秘的大师,引领我,朝着美和爱的方向奋发。
3
春晖中学后门外那一座木桥,已改建成石桥。我在桥上站了站,沿一条早年的煤渣路变形而成的水泥路,朝夏丏尊先生的家“平屋”走去。步姿与心境可能更像朱自清。我也比较胖,爱出汗。
相较于俞平伯的雅正、博识,我更喜欢朱自清的自然、清简。独自走着、看着,想着从前的人事,这个秋日下午,比一九二四年春天的那个下午,都显得孤单。
李叔同先生的晚晴山房,正在装修,电锯声声急。丰子恺的小杨柳屋门前,没有杨柳。朱自清故居也在装修,门敞开,油漆气味刺鼻。我敲了敲平屋的黑色门扉,无人应答。夏丏尊在一九四六年搬到平屋后面的山脚,长眠于松风秋色中。
夏丏尊一辈子从事教育、出版和文学创作。他出生于上虞一个教书先生之家,十五岁考中晚清时代的秀才,入上海中西书院接受现代教育,后因学费匮乏辍学。替父亲在私塾授课,阅读新思潮书籍和报刊,受触动。一九〇五年借款赴日本求学,费用枯竭,归国。因才华卓越被教育界接纳,先后受聘于湖南第一师范、浙江第一师范、春晖中学、浙江省立四中、上海暨南大学、上海南屏女中任教,尝试教育改革,培养现代中国迫切需要的知识分子,而非奴才、犬儒、山林高士。
其中,在浙江第一师范供职时间最长,达十二年之久。夏丏尊力图以教育改变这不合于人道的世界,主动承担起清高者避而不为的舍监职务,一早就督促学生起床、上课,晚上为学生掖被子、关灯,节假日提醒外出学生早归、不要醉酒。学生财物在宿舍被盗,他绝食数日,以示自责自戒。其教育方式被学生誉为“妈妈的教育”,其实就是爱的教育。
一九二二年,夏丏尊来春晖中学,继续“妈妈的教育”,年龄才三十六岁。
春晖中学实行男生女生混合上课,建立学生选择导师制度,在当时教育界属开先河之举。夏丏尊和受他影响来校任教的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等人,把春晖中学作为现代教育试验田:编印半月刊《春晖》,培养学生编辑、学生记者;举办师生演讲比赛,鼓励思想交锋和口头表达;废除体罚,相信每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善者、英才;支持学生建立文学社等等社团,自我治理,多维交流……
“彷徨于分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少年的现状与前途,无人关心注目,“是一件怪事和憾事”——三年后,夏丏尊移居上海创办《中学生》杂志,在发刊词中如此感慨。他大约把《中学生》这本杂志,当成全中国学生的《春晖》了。后来,创立开明书店,把教育、出版、写作结合起来,为那些“歧路与荒原”上的孩子点灯、汲水、提供食粮。
夏丏尊和其他先生相继离开春晖中学,在上海创办立达中学或赴他地工作,有家庭生计的考量,有扩大教育变革影响力的意图,也与省城派驻的督学压制新式办学实验有关。一个名字叫“黄源”的学生,头戴绍兴毡帽上体育课,被督学视为大逆不道、勒令开除,导致夏丏尊、丰子恺等一批教师集体辞职以示抗议,这就是春晖中学校史上著名的“毡帽事件”。其他名师随后相继来校任教,春晖中学教育变革的主流未变。夏丏尊也常常自上海回平屋小住,与师生们保持交流。
在平屋,深夜,夏丏尊先生翻译亚米契斯的长篇小说《爱的教育》。完成一章,就请隔壁朱自清、丰子恺来喝酒,讨论译本修改意见。喝的自然是黄酒,下酒菜自然是印糕、霉千张、臭豆腐一类越地小吃。译毕,出版,《爱的教育》成为历久不衰的畅销书。
在南方中国,曾经有这样一群人,把“爱的教育”作为使命,“持志如心痛”(王阳明)。
4
我坐在平屋门前一块石头上,看白马湖。
夏丏尊当年大概也坐在这块石头上,眺望未来。
湖边,一棵类似千手佛的巨大香樟树,枝条纷纷向上扬起,把天空抱在绿的胸怀里,像母亲。
他和我大概都会想到宋代李唐的《坐石观云图》——两个隐士,坐在溪流边乱石上,仰望周遭群山涌起的云团,念诵诗词,比如杜牧的“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清”。夏先生与朱自清、俞平伯、丰子恺、朱光潜等友人,一同坐在石头上看湖望云。尤其是暑天傍晚,室内闷热,湖边凉风有充分的吸引力。如果有学生来,石头不够用,就搬来几把竹椅、一张茶几,围坐聊天、喝酒,叙说南方北国的烟火世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