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帧

作者: 梁豪

门“砰”的一声撞响。她决定最后检视一遍镜中的女人。残余的水贴住了两侧虚黄的发丝,她能清晰地看到细小的皱纹正在不断蚕食这张暗褐色的鹅蛋脸。指尖把卸妆棉捻成一个小疙瘩,接着抛进了垃圾桶。

到客厅时,陈志明已窝在沙发上。他跷着腿,怀里抱着那个小黄人抱枕。

“你抱着的,叫鲍勃。”她暗示自己来一点微笑。

站了一会儿,她走向玄关,将新买的这双磨砂反绒皮鞋给翻正,再掏出鞋垫,把皮鞋挤进原先的一排鞋子中。起身时,她的眼前黑了一下,她拿胯骨顶住鞋柜。鞋垫搁在手心,尚且温热,还带着一点黏黏的湿度。

他拧头看向她。

“你抱着的那个抱枕。它叫鲍勃。”她期待地看着他笑,“可爱吧?”

“那么多的鞋,你倒是穿得过来。”陈志明挪了几下屁股,“我看舒婕也没你能耐。”

“对了,她去哪儿了?下次让她一起回来。我可以带她买几款养眼的衣服和鞋子。我知道现在的女孩都在想些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意识到自己的谈话欲正迅速地流失,“我也没啥爱好,无非买些女人都会买的东西。”她攥着鞋垫。

“鲍勃。”他现在拎起它的一只脚,在空中不停地甩动,“好一个鲍勃。”

她拿手腕刮掉藏在下巴处的水。

“就是去年,也没见你这么能折腾。你真是越……”他把抱枕抛向沙发的另一端。

她摁亮客厅的大灯。她最近盘算着换掉这个吊灯。可以试试黄光,白色太一览无余,而且容易让照到的东西比本身看着要生硬。

“我没花你一分钱,相反……”她活动了一下脖子,歪着脑袋打量光线下的儿子,“你吃了吗?”她往沙发迈近两步,站着,背过的手上是去年买给他的这双鞋垫。

“舒婕舒婕,让她也跟着不学好?”他猛地斜过脸,又迅速收回。

“陈志明!”

他把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摆到面前,给水壶引入桶装矿泉水,再摁下烧水开关。

“早饱了。”他说,“让我喝口茶行吗?”

“茶叶在桌底下,有铁观音和碧螺春。”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其他话。

陈志明俯视着那个半透明的蓝色水桶。

他试着单手抓举,桶底并未脱离地板。

“真够沉的。我从来不知道你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哼着鼻子笑。

“没人不让你泡茶。”她让自己沉住气,“冰箱里有苏打酒,好几种口味。对了,还有一瓶说是法国产的香槟。”

陈志明投来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恐惧。她猜测是卸过妆的关系。

他起身走到冰箱前,手指勾开冷藏室的门。他没穿拖鞋,早已踩脏的白袜袜底看着像某种猫足底的肉垫。

“啧啧啧。”他撇着嘴。

“又怎么了?”

她顺着鞋柜再度蹲下,然后朝他丢去前天就洗好的一双棉拖。

“塞扎纳丘。”他一字一字地念被他托在手心的香槟上的字,将脚蹭进拖鞋里,“我这辈子还没摸过从法国来的宝贝。”香槟在他手里来回旋转,“好好看看,看看这些颜色。太风骚了。”他像刚才那样盯着她,拿那对瞪圆的眼珠怂恿她也往冰箱里瞧,好像她并不了解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名堂。

“再这么讲话,就请你出去。”她终于冷下脸。

陈志明错开她的目光,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沙发上。他开始把玩那些茶叶和茶水。水在不同容器里流动时,会发出完全不一样的声响。

她暂时不知如何是好。可这儿明明是她的家。一年里有三百五十天是她一个人,让这两室一厅稍微像那么回事。

她来到盥洗池边,往鞋垫挤出一点洗衣液。两只鞋垫腰部的双喜纹路生生被他踩走了去年的鲜艳。水槽里的积水像泥水一样浑浊。

她轻叹一口气。

重新现身客厅时,她把电视打开。随便放什么。她主要是看手机。她有两部手机,还有一堆等待回复的信息,在不同的平台和界面。她假装看不到陈志明冷不丁转来的眼神。

他从沙发上站起,欠了欠身。

“明天几点出发?”他问。

他的脊梁骨终于挺得不那么陡峭了。

“往常我都八点出门。”她摁灭手机屏幕,缓缓抬头,“看你,但最好别超过九点。那边有他们的规矩。”

陈志明开始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拖鞋踢踏作响。他整个人感觉非常冒失。最后他拐进那个公用的卫生间,旋即溅起一阵利落的尿声。她一度怀疑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上午就给他换好了晾晒一新的被子、枕罩和被单,对此她感到欣慰,也觉得有点不值。

马桶的冲水声让她从手机上抽离。稍后,两声打火机的叩响出现在那边的房间。

她把两部手机分别搁进睡衣的两侧口袋,爬起身向外走,再合上房门。退远几步回看,房间的门缝底下泻出一线白光。

另外一边漆黑一片。

将把手拧到头后,她才敲了两下房门。

“睡不着?”她慢慢挪进来。

他的背影堵在窗前,纱窗被推到一半的位置。

“夜里别喝茶。”她轻轻坐到床沿。

“又是哪杯茶让你生龙活虎?”他左手捉住烟蒂猛嘬,依然看着窗外。

烟雾飘到外头高处,似乎他的一部分也伸了出去。

“你有啥直说。”手臂绞在胸前让她感觉到了手机的重量,“咱家不兴这套。”

烟头被他弹了出去。外面是一个水泥地篮球场,冬天也有虫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叫。球场边的草丛不多,而且稀疏。各家各户的车辆会在深夜把这里变成一个免费停车场。

“我刷到过你的视频。”他说。

“嗯。我听着。”她不停眨着有些干涩的眼睛,“你想说什么?有什么意见,你尽管提。”她想到自己床头柜上的眼药水。她竟然忘了卸下美瞳。

“我不想看见那些破玩意。一个年过半百的娘们儿在那里扭啊扭,‘小哥哥、小哥哥’地喊。”他一下拧过身,“谁是你的小哥哥?不少是比我还小的畜生、贱胚。”

因为夜色和背光,除了陈志明的一个轮廓,她什么也看不着。

“你可以刷走的,眼不见为净。”她把两只手机掏出,叠在一起,放在右手边的被面上,“我不差你一个观众。”

“你也不差一个儿子。”

“陈志明!”她奋力拍了一下松软的被子。

一星火光又被燃亮,在他嘴角一点点往下燎。

“他妈的智能推送。”烟蒂内的爆珠被他尖锐地捏响,“黄展翔和莫华肯定也刷到过,想都不用想。要看你肚皮上那朵牡丹花的,就有这些人渣。”他的叹息和烟雾一起,吹得房间到处都是,“这就是做你儿子的下场。”

她真心以为他一概不知。那道疤痕,还有刺在上头的那朵连枝带叶的牡丹,它们隐蔽地躲在她的肚脐眼下。六岁生日过后,陈志明主动提出分房睡。那时起,他们各自的隐私越攒越多,且都感到理所当然。今天之前,她认为儿子这辈子都不会知晓这些。

她倒是听他念叨过莫华。两年前他跟陈志明要钱,最后磨到只借两百的程度。陈志明到底没给,直觉告诉他,莫华在外面欠了不少赌债。钱在莫华那里,就是一个个数字,数字已经大到让他感到害怕和无畏。他们是老同学,曾经顶要好的朋友,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莫华是个脑袋很大、不爱讲话的男孩,也可能只是在大人面前不怎么说话。当年莫华常常上家里吃午饭,然后再跟陈志明一起上学。在借钱之前,他们超过三年没有联系了。

“你那些相机、镜头、显卡,都大水冲来的?还有婚礼的聘金。那套房的首付,你打算靠脾气给缴掉?我还没提你爸的那些烂账。”她感觉自己终于没那么慌乱了,“现在,请你一个一个回答我。”经过适应的过程,她逐渐能看见他五官上的阴影和亮面。“你看着我的眼睛。”

等待的空当,她瞟了一眼手机。有好几条新消息的提示。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三分。

“一无所有才臊人。”她能看清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具体,“如果你有更好的法子,或者已经高枕无忧了,麻烦告诉你老娘。”她直视他脸部晦暗的部分,“我完全可以说出更狠的话,懂吗?”

“睡吧。”过了很久,他说。

路两边种满了玉米,看着有点过于紧实。植株的穗高高飘扬在远超车顶的位置。陈志明此前并不清楚他们的城市栽种了那么多的玉米。他甚至以为玉米是北方作物。

“怎么给音频加关键帧?”她驾驶着自己的这辆红色奥迪A1。她的指甲长得只能用掌心按住方向盘。

“你知道玉米上头那些是什么吗?”隔着前挡风玻璃,陈志明指了一下路边的玉米地,然后将车窗摁下。

“什么?”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同样摁下车窗。

陈志明刚上车就留意到了扶手盒里的这包开着口的爱喜。

音响的声量被她调到能够轻松听到对方讲话的程度。

“这就是玉米啊。”她娴熟地喷出一口烟,“我们吃的玉米。”

“我是说尖尖的、黄色的部分。”陈志明将整个右手探出窗外,五指撑开,像帆一样顶着不断往后跑的气流。小时候,他们从不允许他这么干。

“玉米穗吧。我没研究过。怎么了?”她匆匆瞥了几眼路边,再扭头盯着陈志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是玉米的繁殖器官。”他打了一个哈欠,右手往回收了些,耷在车窗上,“植物就是这样。它们得亮出来,然后完成授粉。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他侧过头,打量了一下她的那些指甲。它们亮闪闪的,顶端一律抹了一道类似涂改液的白边。

“你自己听听你都说了什么。”她说。

她左手夹烟,右手靠着方向盘。

对面驶过一辆警用轿车,里头坐满了人。这还是他们进入这条两车道的沥青路以后第一次碰见来车。

陈志明拎起那包爱喜,两面都翻了翻。

“你可以抽根看看。”她不断地眨着眼睛。没有了美颜和滤镜,哪怕再厚的底妆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一个人开车,有时候会很无聊。我完全是抽着玩,没瘾的。”她往窗外敲了敲烟灰,“我对什么东西都不上瘾。”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前面空旷的马路。

“你去关注几个教程博主。什么零基础学剪辑,这些玩意一搜一大把。”烟盒被他放回原位,“而且,你根本犯不上使用什么关键帧。摆好镜头,然后做你认为该做的那些事。最多加上一段新近热门的洗脑神曲。”他决定在她的歌单里选一首自己能接受的歌,稍稍调高音量。

“你千万要把姿态放低一点。我看你平常拍的也不是什么电影电视剧。就算真有那天,你也没必要瞧不起谁。”她又把脸撇过来,“没人会像我这样惯着你,真的。”

他的脑袋和脚尖随音乐节奏轻轻摆动。他从中央后视镜里悄悄观察她的眼睛和头发。公允地说,放在这个年纪,她把自己维持得相当不赖。况且,正如她所言,一个人的时候,无聊的机会要多很多。陈志明不是不懂。

“东西都拿齐了吧?”她像是没话找话,然后再看一眼副驾。

“全在后座上,那床空调被我给搁到后备厢了。这么热的天,你是想焐死他。”陈志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硬茬茬的全是胡碴。

手一松,她的烟蒂消失在了窗外。

“还有多远?”他问。

陈志明现在无比渴望摆脱这些密密匝匝的玉米的包围。

“跟你聊不清楚。你整天净寻思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将车窗合上,依然目视前方,像是第一次经过这里。

“谷正萍。”这位下巴偏长的狱警声音较之前低了一点。他并未身穿制服,可能是就要换班了。

她跟他点点头,让陈志明把手里提着的两大袋东西交给这个男人,此外还有他们自己的物品,主要是手机。“我儿子。”她对男人说。他们看起来很熟。

陈志明跟在母亲后头继续往里走。

这儿比预想中热闹。陈志明刚扫了一眼手机,现在十点不到。很多话交织在一起,有本地话和普通话,还有一些他听不懂的方言。隔音玻璃的另一面想必也是如此,但相对来说要更沉闷一点,从两边的表情能感受出来。陈志明寻思是统一的制服抹去了那头的某种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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