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术
作者: 李浩然遇到张斌后,我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温一遍召唤术:在地上画一个等边三角形,每角坐上一人,三人各持铜锣、木剑、砂钵,待日月交会之际,敲响铜锣,舞动木剑,燃黄纸于钵内,再附以咒语,想召唤哪位神灵,便对月呼其名。全套仪式走完,并不保证百分百成功,还要看召唤者的诚意和神灵的心情。
我告诉他们,我亲眼看到姥姥姥爷和大舅召唤出牛魔王,高五六米,长十米,举止文雅,面目慈祥,姥爷一挥鞭子,它便俯下身去,荷着月色,拉起犁头来。待日升月落,便化作云雾散去,留下的脚印也一并隐匿。
说起来,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年纪还小,最大的刘玥也只有十岁,上四年级,张斌最小,刚上一年级。三家住在同一栋筒子楼里,上下学经常碰面,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我搬来最晚,跟他们略有不同,皮肤稍黑,说话带口音,会把蜻蜓叫做蚂楞,蛤蟆说成河猫,常遭他们嘲笑。特别是张斌,每次笑得最大声。
如今我是一名电台播音员,主持一档交通节目,早七点到十点,有固定的听众群,多为出租车司机,除播报路况信息外,也讲些网上看来的段子。“配合浑厚深沉又一本正经的播音腔,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气质。”评价来自我的女朋友刘玥,没错,是同一个刘玥,她说小时候就看出我有当主持人的天赋,我想她不是记忆错乱就是在故意讨好我。当初我为了学习普通话,每天晚上躲在房间里,叼着筷子练发音,一本字典翻得脱了线,这些她都不知道。该感谢张斌,我总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当我们相遇时,我首先想到的却是假装不认识。虽然他脸上的疤痕显眼,几米外可见,但我们分别三十年,认不得也正常。正欲低头,张斌已迎面走来,并向我伸出了右手,老兄,别来无恙?我只好站起身,礼貌回应,两只手相触,我感觉手心被一股力道击穿,不由一颤。
张斌模样没大变,只是等比例扩大了数倍,唯独那道疤,由红色褪成青灰,横贯整张脸,像一条焊缝。
打过招呼,张斌没有马上离开,他拉出桌底的椅子,坐了下来。我只好告诉他,我正在等一个朋友。他突然笑起来,那道疤在他脸上跳跃,你那位朋友,这不是已经来了吗?事情就是这样,有人约我出来见面,说有要事相告,关于刘玥的。我如约前来,等了半小时,等来我儿时的玩伴张斌。
我想他肯定掌握了刘玥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有所察觉,近来刘玥行踪隐秘,言语飘忽,对和我上床这件事也不再热衷,可就在半个月前,我还在她的纠缠下,一天和她做了四次。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和从容,我说,我和刘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走了过来,我们的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我信任她。张斌藏匿起表情,但那条疤出卖了他,它变成了紫红色,而且在剧烈抖动,使即将满溢的嘲弄无所遁形。他说,老兄,我不是来听你炫耀的,我真的有一些秘密要告诉你。
仔细看就能发现,张斌的脸除了那道疤,可以说眉清目秀,相当奶油,皮肤细致光滑,没有一丝褶皱;上身穿了件灰色休闲服,拉链拉至领口,抵住喉结,一说话,喉结推动拉链,微微颤动;他的双手交叉,叠放在桌面上,十根手指温润细长,好像玉石雕成。
时间尚早,店里只此一桌客人,老板趴在柜台上扒拉手机,偶尔抬头望向我们。有两只苍蝇在我们之间盘桓,似乎炫耀某种独特的舞技,我驱赶两次,最后落在张斌肩头,叠起罗汉。马路上车流涌动,不时有喇叭声穿透窗玻璃,钉入耳鼓,在颅内形成一个漩涡。
在这静默的瞬间,过往种种在我脑海里浮现,时间骤然折叠,冗长的过去映射在当下的一个点。八岁时,我随母亲和继父搬来狮城,住进筒子楼里。继父在狮城拥有一家建筑公司,每天打不完的电话,赴不完的酒局,在我看来,他并不需要一个妻子,但他还是娶了母亲,并且一并收容了我这个拖油瓶。母亲曾为继父打工,最后一次回村是为父亲奔丧。父亲死于脑梗,发病很快,没有承受太多痛苦。我清晰记得当时他正独自喝酒,叫我给他抓一把花生,我捧着花生来到桌前,父亲高举筷子,脸色苍白,他说,我胳膊动不了了。我放下花生去扶他,他轰然倒在炕上,就此死去。
是刘玥将我从沉郁中拯救出来,她大我两岁,个子比我高半头,第一次见面,是在楼梯口,继父和她妈打招呼,叫王姐,她妈颔首示意。四人交错间,她突然伸出手,轻抚我的头发,说,小卷毛儿,好像小绵羊啊,真可爱。我天生卷发,加上肤色又黑,总被人戏谑为印度人,我曾为此自卑不已。那一刻,我觉得她的掌心里燃着一只火炉,把我的心都烤化了。后来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眼巴巴期待着那只具有魔力的手再次莅临我的头顶。
后来,我又认识了张斌。他与母亲同住,他妈与我妈碰面,每次简单打个招呼,遇到我继父,总是匆匆避开,神色也略带惊慌。有一段时间,张斌像刘玥的尾巴,常跟在刘玥身后,伸长脖子,用力吸气,说刘玥身上有蜂蜜的味道。他这近乎流氓的行径却赢得了刘玥的喜爱,每次见了他都要用两根手指夹住他的鼻子,说,你是属狗的吗?而张斌总会适时学两声狗叫,学得惟妙惟肖,简直能骗过狗。我对他的厌恶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他就从家里给我带出一包辣条。在我打算与他分而食之时,他却声称不吃辣,我独享了一整包辣条,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我们坐在一家湘菜馆里,在浓雾般的辣椒味包裹下,他说,我经常光顾这家馆子,虽然位置偏僻,店面也不显眼,菜的味道却很正宗,尤其毛血旺,简直是一绝,要不要尝尝?我以时间还早为由,推脱了,祈望他尽快跟我透露刘玥的秘密。他却卖起关子,点了一壶大麦茶,倒满两杯,一杯推到我面前。淡黄色的液体在杯口震荡,热气袅袅而上,一股特殊的香味涌入鼻腔。他说,大麦茶能宁神安眠,我看你脸色焦黄,黑眼圈又过重,睡眠一定不太好。我谢过他,表示自己没有以上问题,脸色出于天生,黑眼圈是近来熬夜写文案所致。不由心虚,喝茶掩饰,茶水香郁中略带苦涩。他又说,我经常听你节目,叫做《狮城交通》,你的单口相声说得很棒,梗不俗,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歌我也喜欢,都是经典老歌,总让我想起从前。有一段时间,你的节目推出过点歌环节,我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并不是你,而是个女人,音色沙哑,当不了主持人,只能做导播,我点了首《童年》,你在播放前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你说,童年短暂,身处其中时懵懵懂懂,不知珍惜,长大后只能用漫长的余生来回忆。我深受触动,听着歌就流下泪来。点歌环节停播之后,播了几天民间传说,颇具神秘色彩,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历,很能吸引人,也讲到过你姥爷的召唤术,还有筒子楼后面那个池塘,播了没多久,不知何故,也停掉了。
一次偶然,我跟导播说起召唤术,她听得认真,听完一拍桌子,说,太棒了,我们可以把这个做成节目,做一个系列,专门讲民间传说,超自然现象,肯定爆火。于是她整理素材,再改头换面,进行二次创作,由我在节目中讲出来。收听量果然暴增,正当我们准备庆祝一番时,节目却被紧急叫停。
我说,涉及封建迷信。
他说,原来如此,那不冤,确实有些夸大的成分,但无论点歌还是讲故事,你的节目都给我掘出了一条隧道,直通三十年前,闸门一打开,那些甜的苦的酸的辣的,统统从隧道里奔涌出来,将我掩埋在童年的回忆里。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他竟哼唱起来。
筒子楼后确有座池塘,不过没有榕树,只有柳树,一到夏天同样蝉鸣不休。树下常有钓者举竿垂钓,也有青年下水摸鱼,双方互相瞧不上,最后皆以钓者愤然离去收场。池水颜色不一,一半碧绿,一半微黄,被一条曲线隔开,在楼上看,似两条鱼纠缠,再看,又像太极图,据说是由于塘底泥沙质地不同导致。继父另有高见,认为这座池塘大有门道,不仅塘水构成太极,塘边的柳树似乎也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列,实乃风水宝地。我们盯着那些柳树看了半晌,没看出它们与普通柳树有何区别。
夏夜我们常到树下捉知了猴,我用树枝和枯叶生起篝火,扔进去几只知了猴,待肉香飘来,将知了猴拨出,剥而食之。现在回想,知了猴味道苦涩,该是没加入调料的缘故,但我们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并逐渐上瘾,直到刘玥嘴里生疮。那个疮呈三角形,边缘泛白,内部已经溃烂。刘玥双手提起嘴角,在我和张斌面前展览疮口,张斌表现夸张,惊呼不得了了,这可怎么吃饭?刘玥松开手,让嘴唇合拢,双目泪光涟涟,说,别说吃饭啦,喝水都疼。张斌挺了挺腰杆,说,不用担心,我奶奶也经常长口疮,后来吃了一种药,再也没犯过,那个药家里还有,我这就给你取来。我忙制止,说,药不能乱吃,我有一个法子,保证管用。在他们充满期待的目光下,我得意洋洋地说起召唤术。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召唤神仙,那个神仙叫什么来着?
药王神。我脱口而出。
张斌一只手贴在水杯上,上下摩挲,对,药王神,后来我查过,所有典籍里都没有这号人物,只有药王真君,传说是扁鹊所化,我想你可能记错了名字,所以第一次召唤没有成功。
成功了的。我小声反驳。
三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们三个站在塘边,突然来了一阵风,搅动起池水,那个太极图竟似转动起来,一时令我目眩。张斌拉了拉我的衣角,手指天空,说,你看。天上同时出现了太阳和月亮,一白一黄,一圆一钩,各据池塘一端,像在互相角力,拔河般,各自向后退去。我说,正是使用召唤术的好时机。我捡起一截树杈,在脚下画出一个三角,各边长约半米,将叶杈掰去,只余一根木棍儿,交给刘玥,交代道,拿它当剑,一会儿我说刺你就刺,让你斩你就斩。刘玥眼神中虽有疑惑,还是接过木棍儿,凌空挥了两下。又让张斌回家取脸盆。张斌一路小跑而去,片刻怀抱脸盆,气喘吁吁返回。那脸盆红沿白底,多处掉漆,盆底开着一朵大红牡丹,花瓣上覆着不少丝状皴泥,想来是他妈的洗脚盆。我从塘边抠出一块石头,递给张斌,嘱咐说,现在脸盆就是铜锣,让你敲你就敲。张斌脸颊红润,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刚刚奔跑所致。我四下观瞧,看到岸边漾浮一只皮鞋,将其捞出,控去里面的塘水(一条泥鳅从鞋口跃出,吓我一跳),说,现在这只鞋就是砂钵,齐活了,马上举行召唤仪式。张斌问,药王神怎么来,坐飞机还是开车?我鄙夷道,那可是神仙,用不着凡人那些交通工具,你看到这只鞋了吗,不对,它现在是钵,一只神钵(双手插进裤兜,左手触到打火机,右手摸到一团卫生纸,全部掏出,展于张斌面前),一会儿我点着火,扔进钵里,等火一灭,药王神就会从钵里钻出来。刘玥和张斌盯着那只皮鞋,均展露出狐疑之色。那只鞋子鞋面断裂,鞋尖开胶,嘴巴微张,像一条渴了三天的鲶鱼,怎么看都不太值得信赖。天色渐暗,太阳又落低几许,眼看要坠入池中,我说,天快黑了,抓紧时间吧。
你可能记错了,张斌喝了口茶,说道,第一次没有成功,成功的是第二次。
火团燃尽,我们紧紧盯着鞋口,几片烟灰盘旋而上,升高半米左右,徐徐落下。药王神并没有出现。月亮继续爬升,太阳已隐匿无踪。天黑下来。我们又等待片刻,仍不见动静,知了纷纷叫起来,叫声搅浑了夜色。刘玥捂嘴说,药王神呢?我说,神仙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到,一定用了隐身术,悄悄给你把脉,你有没有感到左手手腕上有什么在动?刘玥双肩抖动,脸色绯红,说,好像有。张斌低头看着她撑在地上的左手,从她手腕上取下一条绿色毛毛虫,说,这是药王神吗?
伴着刘玥的尖叫声,张斌将毛毛虫扔到脚边,用力踩了下去,他再抬起脚时,毛毛虫已变成一抹镶在地上的绿色汁液。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信任也正在遭遇和毛毛虫同样的命运,我努力挣扎,说,大概是我们用的法器不对,我们应该换成真正的木剑铜锣和钵,也许药王神本想来的,但是那只鞋子实在太脏太臭了,他又恰好有洁癖……不等我说完,刘玥挠着手腕、张斌抱着被敲出诸多坑洞的脸盆离开了。
在我和刘玥确定关系后,我多次向她提起,第一次召唤术是成功了的,只是发生的时间有些滞后,大概那天药王神喝了点酒,脑子不大清醒,途中迷路,耽误了时间,但在当天晚上,大概十点多的时候,他赶来见我了。他推开我的房门,身影堵住整个门洞,我看得很清楚,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束在头顶,挽起一个鬏,胡子瀑布一样垂下来,盖住整个胸膛,一走路就荡起波浪,双手分持药罐和药杵,衣袖肥大,里面藏着诸多药材,一说话瓮声瓮气,像是得了鼻炎,叫我小孩儿,说,召我来何事?
刘玥翻了个身,弓起腰,屁股贴上我的胯骨,拱了两下,我往另一侧挪开两公分,给她腾出位置,她说,夜里十点多,你睡觉了吗?我说,睡了。她说,你睡觉开灯?我说,没有,没那习惯。她又把胳膊枕在头下,说,那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我一时语塞。她说,你在做梦——关灯。对于一些陈年旧事,她似乎没有兴趣追忆。
我对张斌说,那天晚上,药王神突然造访,着实吓得我不轻,以为是鬼,躲在被窝里抖如筛糠,直到他自报家门,我也的确在他身上闻到浓烈的中药味,这才解除警戒,与他交谈起来。在得知我的意图后,他两根手指捻着胡子,另外三根手指依次跷起,说,这还不容易?我这就去帮她医治,保证药到病除。不等我道谢,他已化作一阵烟雾,嗖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