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作者: 蒋在

他到来之前,她先洗了一个澡。

说实话,她连他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他年轻的手臂,像足球队员那样健硕的小腿肌肉,还有宽阔的腰背,从黑暗的卧室里走进卫生间的背影。她就要三十四岁了,原来以为自己会如人们口中调侃的单身女人那样,像一朵暗室“牡丹”,独自绽放独自凋蔽,世间的男欢女爱如镜中月水中花,可遇而不可求。但没想到这一次,自己竟然如燃烧般炽烈。

想到这些,她感到羞涩。毕竟他的年龄和自己在公司里带的实习生一样大。这样的年龄差让她觉得十分难为情。然而,每每想起来,那种感觉又好像是冬日久未放晴的天空一般,从乌云密布中,终于透出了一缕阳光照耀在大地上,哪怕这种余热十分微弱,也足以让她重新拥有活力。自己竟如熄灭后重新被点燃的碳火——炽烈、耀眼。

她突然觉得老去也不算太糟糕,除了慢慢衰老之外,时间相应给予了她年轻女人没有的东西,哪怕她也并不十分清楚是什么。

她又一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雾蒙蒙的镜面上,能看见斑斑点点的水渍留在水龙头上。她用干毛巾在热气腾腾中轻轻从玻璃上擦出自己的轮廓,然后抬起手绕到脑后,把头发盘起来,用花色的金属发夹固定住,湿漉漉的头发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她铺了一张浴巾坐在马桶盖上,从台面上取过润肤乳慢慢地挤出,小心翼翼地擦拭身体。她的思绪随着手的速度变得缓慢,她要把每一个部位都精细地擦拭一遍,她的手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椰子和玫瑰的混合香。她想,这些部位一会儿都会成为他要触碰的地方。她的心脏怦怦怦地跳着,和浴室里的空气一样暖烘烘、湿漉漉的。

这些年或许是荷尔蒙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和上一个男友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总之她感到厌倦。人像一棵植物那样,渐渐丧失阳光和水分,心也如蒙尘一样不再开朗,那些难以启齿的画面不再那样频繁地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天马行空的梦境。在时间里失去联系的人逐渐来到她的梦中,纠缠不清的还是那些过去生活中的琐事,她看见他们举着她送的东西,一件件在她面前砸碎、剪坏。即使在梦里,她也声嘶力竭地追问为什么,直到将自己惊醒。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每次都让人感觉精疲力竭的声音,像漩涡形成一股拉力般难以自拔。

每次醒来都如同在梦里,透过窗帘的缝隙,她能清楚地看到阳光照射在对面楼房的窗玻璃上,一个男人正弓身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她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梦境,她觉得正是因为子宫的衰老、萎缩,才让她懂得不再年轻,以及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三十四岁的前一周,她认为自己又重新被点燃了,被一个年轻的肉体。

一周后他约她吃饭,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她给自己买了一束鲜花,既是献给自己,也是献给她突发奇想的对婚姻的向往。她没有为自己想跟他结婚的幻想感到震惊,她甚至相信他也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他没问她为什么买花,她也没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跟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运用多种多样的颜色铺满画布,绚烂而宏大。那个结实的四肢,竟让她想起了刚过二十岁时的自己,以及那时候睡在她旁边的男人的身体,每一个都像他现在这样挺拔,充满活力。可是那些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如同时间一样在不经意间,所有的速度都是那样的防不胜防。而现在,不需要掩饰的时间里,她自己也是逐渐地慢了下来,像一个什么物体那样静静落满灰尘。

自从前任走后,她把胶囊咖啡机放回了橱柜,平日为了上班方便,改成了挂耳咖啡。她其实喝不出什么区别,咖啡因在她身上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挂耳咖啡方便很多,烧一半的开水,倒一半的冰牛奶,和那些机器打出来的豆子看起来差不多。她摇晃着杯子里的牛奶,好让那股深沉的棕色与牛奶的白更好地混合在一起。他的离开,让她的生活不用再装作那么精致和复杂。她只是回归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她伸手绕过储物柜密密麻麻的杯具,去找放在后面还未拆封的挂耳咖啡盒,然后把单独的一袋袋包装放进小小的木质收纳盒里。她喜欢闻木头的味道,就像有的人酷爱闻油漆或是水泥的味道那样。樱桃木的味道对她来说刚刚好,不算刺鼻,尤其是每次出差回来后,家里的这种味道变得尤为浓郁。

她看见橱柜里还有一个自己都差点忘记的,和前任在日本旅行时买的樱桃木的点心盒。每次看到她差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东西突然出现的时候,就像看见了被偷走的时间,十分具象化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除了那个点心盒以外,还有几个木头做的杯垫,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有那几个为了喝三得利啤酒才买的杯子,如今都摆在柜子里落了灰,偶尔朋友来家里聚会时才派上用场,她独自在家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把每一个东西都用一遍。

该给他拿哪一个呢?每次打开柜子取杯子,杯子在不经意间碰撞出来的细碎之声,如细雪落在心里的颤动感,突然间会让她领受到一种苍凉,那个声音像身体发出来的回声,在空洞的房间里一圈一圈萦绕。

她开始犹豫是否该给他提前准备一个杯子。如果今天晚上他要留在她这里过夜的话,他总需要喝水。她看到最里面有一个蓝色格纹的陶瓷杯,不过必须得把咖啡机抱出来,她才能取到那个杯子。

咖啡机是上上一个前任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家的角落里放满了前任们送的各种节日礼物,比如那个像骨灰盒一样造型怪异的加湿器,或者放在客厅沙发后面的那个笨重又占地方的空气净化器,通通都还留在家里。她从来不会因为分手就把情绪发泄在物品上,她早就过了那个为了自尊要把这些东西扔掉的年龄。

现在,前任送给她的包、项链、首饰、衣服、家电,都像那些杯子一样,安安静静地在某个角落里躺着。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这些年的感情换回来的就是这些物品,有的换成了漂亮的项链,变成了好看的结晶,有的变成了一盒受了潮还过期了的定妆粉,如今都像她一样,被他们遗弃在了这里。

理论上讲,她可以把一些值钱的物品卖掉,但当得知价格后,她又觉得物品本身的价值比这些数字更加昂贵。比如那枚闪闪发亮镶满碎钻的戒指,是当年某位男友拿出自己全部积蓄给她买的。最后俩人还是分开了,对方把戒指留给了她,她一再以为自己怎么可能继续戴着这枚戒指,几年后,她发现这些事或者物件已经不再那么难以让人接受了。毕竟随着时间的推进,偶尔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她还能想起自己原来曾经被人那样追求、那样地爱过。而这种感受,对现在独自生活的她来说,是那么的温暖和珍贵。

人如果老了,一直不结婚,是不是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些物品来陪伴自己,她想。然后这些物品,就像他们掉下来的一把钥匙、一张信用卡、一只水杯、一根头发,或是公园卡,那些人再也不会想到自己曾经遗失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留在她家,布满她家的角落,长久地局促地跟她保持着距离。

她摸到咖啡机上面没有擦干的泥黄色厨烟油,她的手指纹印在灰尘下,让她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那样快,距离上一个人离开已经这么久。接受情感的波动和位移,就像一个抛物线。这是走向衰老的变化。哪怕她从没有想过继上一个男朋友之后,她还会让另一个男人触碰她的身体,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是饭局上认识的朋友。还是去年夏天,那天吃完饭后,俩人互加了微信,他很尊敬地在好友申请的框里称她老师。

出门时,遇上小雨,他把自己银色的长柄雨伞借给了她。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让他们之间的朋友圈怎么都不可能有交集,后来也没再见过。他也没有要她还过伞。那样太麻烦了吧。每当她使用这把伞的时候,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今年夏天,北京的雨水充沛,每隔几天就要落一场大雨。

她关上办公室的灯时已是晚上八点,屋内空调那块小屏幕上显示,空气中的湿度都到了百分之六十二,这让久受鼻炎折磨的她觉得无比畅快。到公司大堂时,雨早已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路面积水,拦住大家的去路。她把蓝色的牛仔裤脚轻轻地挽了起来,穿着凉鞋,露出雪白细长的脚踝,举着那把银色的大伞,索性走进了雨中。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上,脚踩在雨水里,她拍了张照片发给他,留言说多亏了你的雨伞。

他们就这样又联系上了。

第一次约会安排在了周六晚上。是他约的她。晚饭过后,她说想要带他去一家附近的酒吧。一点酒精会让她整个人松弛下来,而且她深信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面部轮廓会看起来更加柔和,眼角的那些皱纹也会被幽暗的光线所遮蔽。她喜欢坐在吧台的位置,每次来都坐在这里,望着调酒师的动作,让她不会有不知该把眼睛放在何处的尴尬。

“你要喝些什么?”她很自然地开口问他,极力想表现出这里的一切她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她的主场。的确,熟悉的环境能让人变得更加自信,尤其是在让她动心的男性面前。

她在等他,等他打量酒柜上方一排排酒瓶,然后重新把目光回到她的对面。“这家酒吧没有菜单,老板会凭对客人的感觉给客人调酒。”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要显出一种比他见识多的语调。但他没有丝毫局促的反应。他看着老板说:“就调一杯她平时爱喝的酒吧,不要放酒精。我酒精过敏。”

当他说出“酒精过敏”四个字的时候,她觉得瞬间计划就被破坏了。这意味着酒精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任何作用,让他做出平时可能不会做的事情,比如拉她的手,或者更亲近的举动。

她感觉到夜晚正在变黑,之前那种美妙的感觉正在消失。

酒吧老板把烟灰缸推到他们面前,“今晚店里没人,要抽烟可以抽。”

“你抽烟吗?”他看向她,从眼神中她看出他对烟的排斥。

“不,我从不抽烟。”她看了老板一眼,老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又把烟灰缸往旁边推了推。

他约她的时候,她一直猜想他为什么会约自己出来吃饭,按照她过去的经验,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无聊,失恋,借钱,有感情问题要咨询,又或许是因为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

她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有忙要帮,或者有什么问题请教她,之后却不再约她见面的话,这样会不会令她恼怒,让她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总要发生点什么吧。她这样想的时候,又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差。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看样子像是一对情侣,女人也用眼神判断着吧台前两个人的关系,然后迅速选择了离他们稍远的卡座。

“你是九九年几月的来着?”她尽量靠近他的身体,把声音压到最低。

“十二月份的。相当于‘○○后’。”他说话的时候,顺势把手搭在了她的椅背后面。

酒吧老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轻轻地用毛巾擦干桌上溢出来的酒,老板介绍说:“这款西瓜鸡尾酒是以Tom Collins为原型调制的,用英国干金酒和墨西哥龙舌兰为基底,搭配西瓜和接骨木花风味。”

然后又把同样颜色的那杯酒放在了他的面前说,“无酒精的。”

他说了声谢谢,拿着手机象征性地拍了两张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工作聊到她最近爱看的视频号,而且都是她在找话题。喝了三杯酒后,她怎么都感觉不出他对自己有什么意思。他既没有不小心触碰她的手,也没有试图和她有什么肢体接触。甚至他还坐得十分端正,更没有因为她靠近的身体,而把自己的身体也挪得离她更近。

她又喝了一口酒,试图和他聊过去的感情。这是让两个人最容易增进亲密的话题,她过去和每一任都是这样打开话匣子的。

“我和男朋友已经分手半年了。”刚端上来的酒她已经喝完了,为了避免尴尬,她又拿起旁边的柠檬水喝了起来,“你呢?”

“你说的是哪一个?女朋友太多了不好意思。”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像是她期望的那样被打破了。然后她感觉到身体开始变得暖烘烘的,脸颊两边也像是冒着绯红的热气,就像某种樱桃果汁酒一样。

“我说的是我上一次,在你朋友圈里看见的那一个女朋友。”她感觉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如果这时候他说他们还在一起,她会不会感觉到失望,甚至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了。毕竟她今天下午精心打扮了好几个小时才出的门。

“我们去年年底分手了,十二月的事情吧。”

她深呼一口气,然后轻松地说,“好巧,我们俩分手的时间差不多啊。”其实还是差了不少日子,但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单身太久了。

“你们为什么分手啊?”他说。

她本想说不适合,但这是所有人都会找的借口,难以让人信服。“他的工作地点变了,离开北京了,异地,不想谈。”她又喝了一口酒,此时发现杯子里的液体都是融化的冰块,酒精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了。她又招呼老板再做一杯酒精浓度更高一些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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