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时空中的小屋和小径
作者: 谢志强1坐在苜蓿地小径上的小屋
迁入坐在小径上的土坯屋,忘了过了多少天,有紫苜蓿开花的夜晚,先后有两个人像来访的客人一样敲窗叩门。
之前,我和体育老师王安忠住在依傍学校大礼堂(兼饭厅)的一间耳房里。像隔墙有耳,能听见饭厅里打饭、吃饭的声音。那是借礼堂的南墙搭的小土坯屋,腾出杂物,过渡性地暂住。土坯屋顶仅及礼堂南墙的半腰,就像一个小孩窝在大人的身旁。冬天的深夜,地震,我和王安忠为了表现男子汉的勇敢,像赌命,不出去,否则,不被震死,也会被冻伤。校园的操场上传来大呼小叫。一夜无眠,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想象学校的教职员工在露天瑟瑟发抖。天亮了,没听见平常的麻雀叽叽喳喳叫。我俩像赌赢了一样,拉开变了形的门,发现,屋子已脱离了大礼堂。南墙与小屋之间,从上到下,裂开了锯齿形的一道大缝,裂缝中,齐齐地码着一串雀巢,像糖葫芦,雀去窝空。
上午,第一节课结束,刘副校长已等候在语文教研组办公室,他送来被子、褥子,说:今晚起,你过渡一下,就睡在办公室,以桌当床。我跑到现场,已是一片废墟,土坯屋滞后坍塌,像是受了惊吓,昨晚的地震,破坏了它的结构,像抽筋伤骨。我和体育老师扒开散乱的土坯,下边有两张并排的床,床承受不了,已瘫痪了。我抽出被子,仿佛抢救自己。被子里已空了。我打了个寒战。幸亏它硬撑了一夜。
那一天,纪校长决定,破土动工,提前盖宿舍。农场通常都是春耕春播前大兴土木。
二营职工子弟学校,已预留了十几亩地,计划扩建校舍。十几亩地不能闲着,就种苜蓿,作为牲口的饲料,渐渐地,忘了它的初衷,成了学校独特的风景,第一茬苜蓿鲜嫩,可以填补蔬菜供给的空档。
苜蓿地东和南有两条机耕路,排碱渠和机耕路并行,形成天然的“围墙”。路和渠像苜蓿地的两条边。但是,本是正方形的苜蓿地出现了一条对角线。那是一条捷径。如果说两条机耕路是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的话,那么,斜穿过苜蓿地的小径,就是三角形的斜边了。
学校曾采取过措施,在对角线的两头,竖起了木牌,上用仿宋体,工工整整写着:苜蓿生长,请勿打扰。各班主任老师还在班里宣布纪律,但屡禁不止。因为,白天没人闯入“禁区”,好像苜蓿客气,让出了一条小径。可是,晚上,总有人穿过苜蓿地,抄近路,图方便。我和王安忠晚上散步,也涉足过“对角线”。夜色掩护,苜蓿地神秘而寂静,能听见虫鸣,还有萤火虫的飞舞,仿佛走进梦境和童话。怪不得有人执著地穿越苜蓿地。甚至,我给学生布置作文,也以苜蓿地为题材。倒是学生以为我用作文来检验是否擅自进入苜蓿地。学生的作文不涉及“小径”,好像“对角线”不存在一样。
我想起高中的课文,鲁迅的《故乡》:“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知道,苜蓿地的一条小径,那得多少双脚走成这样。我稀见那些人,像梦游。他们可能是附近连队的职工,甚至还有我认识的人。不过,我没见过鲁迅所写的“一轮金黄的圆月”。沙漠地带的月亮不一样,可能是我常见的月牙儿,而且,如同梦境,总是夜色笼罩。
晚饭后,我和王安忠总是到户外散步,操场,田野。新盖好的宿舍,一共并排的三间,都住单身教师,孤悬在校园的外边。宿舍里弥漫着泥土和苜蓿的腥气,以至半夜突然醒来,我以为躺在苜蓿地的小径上边,浓重的夜色如同小径两旁的繁盛的苜蓿。
宿舍保留了单纯的功能:睡觉。从门口到两张并排的木板床,竟然像划了两个弧形的箭头,出现两条屋内的小径,表明我们活动的范围,进门径直上床,其余地方已泛碱了,一层起泡一样的盐碱壳,像残留了一层不融化的雪。而床底下,芦苇、苜蓿正蓬勃生长,只是缺乏阳光和营养那样,茎叶泛出嫩嫩的淡绿,却由淡黄为主色调。但是,它们执著向上,芦苇率先“天天向上”,因为生长的速度仓促,构成一种微微弯曲的样子,像一窝蛇在游动,梢头已顶住了床板,不得不低头,贴着“天花板”一样的床板横向生长,想找“向上”的空隙。我想象那么多芦苇,一起顶,不就把我“抬”得升起来了吗?我们的宿舍坐在苜蓿地里,芦苇和苜蓿联手抗议呢。
宿舍门前已空,竖起了晾衣杆,后窗还是苜蓿地。我发现,门和窗的位置恰好在苜蓿地的小径上,像前后开了两个口子,而屋内的两条通向床的小径,如同两个触角。
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期待有客人来,说不出究竟期待是谁。而且,也常做此类梦,开门迎客,门口却空了。好像有人恶作剧。那年,我二十有三。唯有一次,是白天,同一办公室的一位老师要借一本书,跟我到宿舍,没跨进门槛,就立在外边等候,说:这样的宿舍还能睡觉?怎么不拾掇一下,简直像荒野。我说:我们就是要保留苜蓿地的本色。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懒”的代名词,女教师看我俩的目光也异样了,仿佛我们是沙漠中迷失的人。
终于,有一天夜里,恍惚中,我还在梦乡和现实之间徘徊。王安忠令我羡慕,头沾上枕头就能立马入睡,好像留声机的针臂在唱盘上,发出鼾声。而且,一觉睡到天放光明。
我听见有什么闷闷地撞了后墙,像将一个装满东西的麻袋纵肩一放。随即,响起敲窗声。那是厚厚的巴掌拍窗户,玻璃发出清脆的响。我点亮了马灯——那是我从连队抽调到学校时带来的马灯,夜里在稻田放水巡查的灯。
我甚至想到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台词,你打哪儿来?
他竟答:我从侯专员那儿来。
像对上了暗号。诗人所在的连队是副业连,地处苜蓿地“对角线”顶角。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是,农场里,他的名气在于写诗,写些职工们听不懂的词,像夜色一般朦胧的诗。他割稻,用一把钝了的镰刀,也不磨,割几下,就一头扎进稻捆子里,像驼鸟,闷头构思诗句,割稻的进度拖了全班的后腿。都不待见他,连长就让他放羊。他放一群缺失了头羊的羊群(一次沙暴,头羊埋入沙丘里了)。
我暗地里写小说,共同的爱好让他来找过我“谝闲椽”(聊天)。那天夜晚,风高夜黑,月亮不见了。没有头羊的羊群被“淘汰”(屠宰),趁无聊的空档,他来了兴致,像梦游,穿过苜蓿地的小径,前往大礼堂的耳房,预先他不知“危房”已坍塌。
隔着窗户的玻璃,他提出了质疑。一是,什么时候房子坐在了小径上;二是,你怎么把月亮关在笼子里了?
搬进来后,我们始终关闭着窗户,不让蚊子苍蝇飞入。我的脚踩着盐碱壳,发出空洞的破裂声。打开生锈的窗户,灯光立即打亮了诗人的脸,那表情像是醒悟:不是月亮是马灯。他傻乎乎地笑着说:我比夜色的黑还要黑,是夜色的浓缩,现在溶解了。
我示意他绕行——从屋后绕到屋前。诗人指着另一张床上熟睡的王安忠,诡秘地勾勾食指,表示不能影响别人睡眠,让我出去碰头。
我穿上衣裤,拎起马灯,第一次照亮了屋子里的小径。小径反光,好像蓄满了来自天山融化的雪水一样,小径顿时活了,似还不习惯被笼罩住的蛇一样在向出口游动。我察觉,房子恰好“坐”在苜蓿地的“对角线”上,仅仅是扣住了其中的一截。诗人正是沿着小径前来,出其不意地撞上了障碍,好像传说里的鬼撞墙吧?
诗人和我一样,走在苜蓿地的小径里,张开双臂,像展翅欲飞,双手触及两边又高又密的苜蓿。甚至,手指所经之处,能惊起栖在苜蓿上的各种虫子:花姑娘(瓢虫)、蟋蟀、萤火虫。苜蓿对小虫来说,无疑是原始大森林,跟我在连队进沙漠腹地的原始胡杨林砍椽子相似,感到自己多么渺小。
苜蓿已开了细碎的花,尽管夜色消除了苜蓿本来的颜色,我们还在想象中赋予了苜蓿白天的颜色:淡紫色。紫苜蓿。学校在苜蓿地不同的方位安放了蜂箱。食堂有一道馒头蘸蜂蜜的食物,金黄色的苞谷面发糕抹上蜂蜜,算是改善伙食。属于二营学校的独特风味小吃。
我和诗人走进小径,像在沙漠中的海子游泳。苜蓿齐腰高。
来之前,诗人做了一个梦。梦中他钻进土地里,那情境,土地流动起来,明明是泥土,却像一个漩涡,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可是,漩涡的底部很平静。他说:我一个猛子扎进去,水底透明,还能看见根须,像水草,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粒种子,眼见着抽出嫩芽,于是,惊醒,不敢睡了,索性来找你。中断梦的方法,只能醒来。有一次,我梦见变成了羊,还是头羊,可是,羊群不听我的指挥,我也没领路的能耐。
我听着他的声音,似乎我和他正在还原,浓缩了夜色的我们,逐渐融释在夜色中。唯有声音证明着我们的存在。
这么漆黑,诗人怎么摸过来的呢?因为,我的手还在探索小径。
诗人说:还用摸吗?我的腿长了眼,我的意识已靠边,进了小径,不动脑筋,好像灵魂出窍,毫无偏差,我的腿把我带上了小径,只不过,始料不及,冒出了房子,我撞在了墙上,反弹,我顺势倒下,你点亮马灯,我还以为月亮被关禁闭了呢。
有一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即将进教室,刘副校长叫住我。他说:我观察了你好几天了,人家都在复习,你还散步,这么沉得住气?!
那年,第一次恢复高考。一九七三年,我高中毕业前夕,学校保送三个成绩好的学生直接上大学,我是其中之一。过了一个礼拜,被告知,要下连队接受“再教育”。我的几个同学都是表现好(农田干活出色)才有资格被推荐,我身体单薄,不是干活的料儿。现在讲“时代的局限性”,那时,我的思维定势不存在学习成绩好就能上大学这个概念。
我说:能当教师已是破例了。
刘副校长一脸遗憾:机会难得,你大路不走,走小路,现在没人敢走苜蓿地的小径了。
我说:我每天晚上都躺在小径上呀。
每次散步归来,特地穿过校园,望见办公室灯光“辉煌”,我那几个高中同学,已在最后冲刺。瞎子点灯白费蜡,我悠闲地笑。王安忠说:临门一脚,踢个空。
记得一天半夜,又来了一个“访客”。像念咒语“芝麻开门”,听得出,来人也不知这里会盖起房子,显然好久没走过“小径”了。
后来知道勘测员是拜访诗人。他爱好摄影,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勘测(多年后,我知道那里发现了油田),拍了一些照片,他打算配上诗,图文并茂,搞个摄影展。他的家在营部,因为妻子是营部的干事,提示他诗人常到沙漠放羊,有时,好几天不回绿洲。
我叫他勘测老刘,他的儿子在我教的班里。我曾在家访中遇见过他一次,他紧握我的手不松,说:我这调皮的儿子就交给你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摇头,说:不兴这一套。他说打是亲,骂是爱嘛,拜托老师了。
我从诗人和勘测老刘的口中知道沙漠变化莫测,起了沙暴,沙漠像大海,波涛涌动,沙丘会移动。一九八二年,我随离休的父亲回江南,第一次见识东海,我就想:大海是流动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我猜,勘测老刘想象中房子也会像沙丘一样移动。他先用手指有礼貌地叩门板,然后用脚踢,门的上边响,下端响。仿佛疑惑,何时设置了障碍堵住了小径?
我沿着屋里的小径走过去,拉开门,携着月光的夜色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涌进来。
他说:里边也有小径?直接上床做梦。
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沙漠气息,还有他沙哑的嗓门,我叫出他儿子的名字,冠以刘海子的爹。
他说:你咋移到这里来了?
我点亮马灯,说:换宿舍了呀,住在这儿,守望苜蓿地的小径。
他表示歉意,打搅我做梦了(他不说睡觉)。我说你不来,我也睡不着。他夜里来了“新鲜”,仿佛自语:睁眼躺着,东思西想,心烦意乱。接着说:我估计诗人也是夜猫子,找个能在漫漫长夜谝闲椽的人不容易,索性一起去,给他来个意外惊喜。他又把话说回来:这会不会影响你明天上课?我说:我擅于熬夜——夜猫子,有时,夜幕降临,我就发愁,恨不得跳过长夜,直接抵达早晨。
他说:早晨,我在沙漠里,每天都眺望地平线上太阳冉冉升起。
勘测老刘也有诗人气质。我拎着马灯,走在苜蓿夹道的小径上,深深陷入的小径,被灯光照亮。他在前,我在后,脚影贴着地,像是爬行。我感到走进了一条悠长的隧道。如同梦境。甚至,灯光照亮了小径上的车前子,它贴地生长,仿佛彻底打开了自己,叶片舒展开了,任凭踩过。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状态。
勘测老刘像上学的学生,背着书包——那是黄色的帆布挎包,想必里边叠放着洗出的照片。沙漠是他和诗人的共同记忆,只是表达的方式各异。照片能调动诗人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