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鸟公司
作者: 沈大成雨连下一星期,坏天气结束于这天早晨。先是天色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亮,后来从云中掉出最后一批雨,其他雨稀疏洒落,唯独动作最慢的一滴雨脱离大家,由风推送着,斜向飞越遥远距离,似乎将落在一所小学操场,险些降落于机场停机坪和跑道上,又错过大片厂区和悠长公路,它继续飞行,终于掉进一条小河。河叫新南泾。慢雨像晴朗试剂,它一滴入,新南泾旋即褪去水泥色,河中重新映出久违的蓝天白云。四月的春风随之发动,天上地下吹拂,湿润的各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干爽,水汽重回云层,完成一次循环。
汤加在河畔翻转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是下午一点半。
他是在午休刚开始的滴答那一秒的滴声上,离开办公室的,同事对于他每天准点出现的这幕都习惯了。他在路边餐厅解决午饭,之后外带一杯咖啡到小公园里,那是夹在写字楼之间的一小方绿地,一面向马路敞开。时间差不多了,他回到写字楼。在办公室他也不坐下,到处走动,摸一摸东西,确定被很多同事看到后,拿起一个文件袋再次匆匆走开,身体语言说:他职责在手,有事去忙。离开的步伐是无愧于工作的那种,如此一气呵成地走出写字楼,走到他钟情的新南泾边上,少许停留,又顺河而行,过一座小桥来到对岸。他掌握多种工间偷懒的方法,视情况选用。如果承认偷懒是一门技法,并梳理渊流,那么汤加的偷懒技法属于自然流,不必与人硬碰硬,也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如果有人需要学习更多,与自然流平行的,还有病弱流和无赖流,一共主要是三种流派。
完全因为天气,汤加心情轻飘飘的。他用小臂做支撑,趴在河边栏杆上,道具袋自一只手上延伸出去,悬在新南泾上。俯身之际,有样东西从他西装内侧掉出,拍击一次栏杆,急坠往河中,但被他颈上绳子有惊无险地拉住,在半空中弹跳了几下。是工作牌,上面也有一个汤加。汤加与自己的分身同时凝望着河水。
他的所来之处,大写字楼,既在河之对岸,也在水中荡漾。
和流行过的风格豪华的建筑不同,大写字楼样子相对朴素,不能说很高大。两年前,它是附近唯一投入使用的写字楼。
那天,根据面试通知上的交通提示,汤加去坐一条新贯通的地铁。或许因为,在老街市上辟出一个新位置很难,新地铁的入口造得出奇隐蔽,他在路上来回往复寻找,差点放弃。这条线路的地铁站台埋在地下尤其深,列车发车间隔特别长,等坐上车后,久未正经通勤的汤加已有些疲劳。他在昏睡状态中通过地底隧道被运送了五十公里远,到达城市西南方向一块在建中的新兴商务区。
他和其他乘客走出终点站来到地面,人人面露疑色,这里以前没有来过。他们首先惊奇于空气中竟能容纳如此多的尘土,每开过一辆大卡车,呼吸的难度又增加一分。视线也被遮得朦胧,只有路边的围挡,其蓝色非常纯正、抢眼,它们块块相连,圈起多个方正的工地,每个工地在建一座写字楼。楼宇大多表面完工,粗犷与尖锐两种风格的施工噪音在建筑腔体内激烈起伏,伴随爆闪而出的电焊花火,它们是少数能够刺破浑浊空气的东西。他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新楼都会经历一段蒙昧状态,此刻是原始的,十足野性的,它们眼看对面楼宇也建造起来,不知是伙伴还是竞争对手,又发现不能从地底拔出钢筋水泥的地基移动自己,因此就在原地进行吼叫比赛!
他们这批人当时耳听新楼的咆哮,穿越尘雾,顺蓝色围挡直行、转弯、直行,一律往河边方向走,目的地就是这座刚开始运行的写字楼。都涌进电梯厅后,这些同路人相互一看,明白了,他们都是被叫来参加各家公司面试的。入驻写字楼的有些公司还没装修好,也在招兵买马,扛设备的工人和穿西装的他们纷乱地出入。他尤其记得,在他应聘的公司门外的走廊上,简单放了一排椅子,他坐等在队伍中,感觉已和出门时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一组人被叫进去面试了,他站起来往前挪动几个座位,重新坐好后他低下头,惋惜地发现黑皮鞋和裤腿染成了土棕色。他又抬起头,透过蒙尘的玻璃,重温刚才经过的马路与工地。
他心中对自己这名求职者有诚实的评价。
他刚读大学时,社会上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像凝结核掉入过冷水后整瓶水瞬间结冰,那件事一发生就令经济冰冻。经济学家保证说的确有那件事,就是,知其重要,但不知其是哪一件。他们举出四个重大经济事件,视它们为嫌疑犯,但从没达成共识,ABCD中究竟谁才是那一小片冰晶,作为凝结核发挥了作用。总之,就这样,被他们称作烈性萧条期的时代拉开灰暗序幕,伴随他度过最后的学生生涯。他毕业后,中彩票似的被一家公司录用,可惜不足半年就失业,此后是打短工拼凑出的履历,再未整齐地做过一份工作。
他没有专长与佳绩,但这轮面试后得到了新工作。时代不挑人,它坏的时候全员受损,你个人再努力也没用;它变好时,烂人也有一席之地。他由此更轻视人与工作的关系。据他观察,那天看到的很多面孔后来都成了同事,大家享受的是经济开始复苏的头股红利,破落多年的时代好似只用一夜振兴,病兽站起来,抖掉脱落的毛发,迈出第一步时已重拾威武、容光焕发。历史上每每出现这种向上转折的时机,实干家、冒险家、有特定目标的狂人就什么都做得成。这个商务区由招募公司、公司由招募他们开始,正准备大干一场。汤加入职后,每次经过这段走廊,习惯性地又会透过同一块玻璃再向外看一眼:
工地逐渐完工,蓝色围挡拆除,灰尘散去,空气又变透明,写字楼里亮起灯,建筑之间的空处栽上细幼的树,街角一家便利店开张,马路用高压水枪清洗,再重新涂画黄线和白线,线之间流畅地跑动小汽车,路边虽然立起公交站,地铁仍是通勤首选,人们走出地铁站后起先仅有一股人流,集中来这栋写字楼上班,过不久,分成了均匀的两股人流,然后分成三股、四股、多股,分散走进不同的写字楼。
因为这栋写字楼是在一片混沌中率先建立秩序的,地位拔群,附近的上班族舍弃它真正的名字,都叫它“大写字楼”,这是尊称。新南泾在处处新的这块区域与众不同,它早就在此流淌,两岸自带形状随意的大树,这样的一条河紧靠大写字楼一侧,宛如一条独家小河,这也垫高了大写字楼在周边的地位。
此刻,汤加看到大写字楼在新南泾中倒悬,水波令它动态扭曲,边缘形成一曲一曲的锯齿状,对四周河水徒劳地锯削。汤加紧盯水中的写字楼,久而久之,感到摇曳的映像具有致幻魔力,一连串疑问从心头冒了出来:自己刚才真的在它里面上班吗?两年来自己都在里面上班吗?而且此刻同事们依然在里面上班吗?最后一个问题是:河水是否能理解人类在其中上班?
一团口水吐出来,落入河中。从落水点上扩散出涟漪。
我现在制造了新的水波,这轮水波马上就会传导到那里。他有点得意,他凭个人力量,即将晃动楼里的人,教他们晕眩。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原本一棵大树垂落几丛枝叶,低挂在汤加脑袋旁,随着风吹水分持续挥发,枝叶轻轻松松地越摇越高,他周围便空出一块,新来的人把自己填进空当,也加入了吐口水游戏。但这人的口水很浓稠,白白的,漂浮在水面经久不能被溶解,再加上他吐之前震荡喉管弄出很响的声音,让汤加有点恶心。是亲切中的恶心。这人叫古超。
古超也是大写字楼的人,公司在汤加楼上几层,他把挂着的工作牌插进口袋里,绳子扭曲在胸前。
“请不要污染河水。”汤加说。
“那你在做什么?”古超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同属粗大型号。
“我吗?我通过数唾液落到水里的时间,像这样,噗,一二三,算出水面距离我的高度。你还记得吧,用一个中学教的最基础的物理公式。”
“你在算高度?”
“没那么简单。第二步,我调出平时积累的数据,把两者相减,就能得出雨后水位涨了多少。”
“这关你什么事,你老板叫你算的吗?‘喂,你!既然你喜欢怠工,出去怠工的时候算个这个。’”
“你又在干什么,为什么也不在公司?”
汤加跟古超因摸鱼认识。去年深秋,他们在便利店相遇,当时陌生的他们各自一转弯,在同一排货架的两端出现,驻足在零食区,后来店员抱来满满两只塑料筐,往货架上补货,他们饶有兴致地从第一件商品一直看到最后一件。又一天,在街头小公园,他们为练习萨克斯风的一个腿脚残疾的老人助兴,那个人每天骑一辆电动车游荡在城市的角落,当他在无人的公园里激情地俯仰身体演奏,《情已逝》的乐曲中,这两个人慢慢出现了,一个站在他两点钟方向,一个站在他十点钟方向,以口型配唱。又一天,他们在空马路上踱步,一个醒目地这样走过来,一个那样走过去。他们也开始在新南泾河畔不住地偶遇。而那些无一例外都是标准的上班时间。他们顺理成章地认识了,又奇怪竟没有早点认识,因为核对经历,他们可是同时期来这个商务区上班的元老。错过的已然错过,自从认识,两人外出摸鱼的动作就更为同频了。上周因为雨,两人没怎么遇见。
古超在汤加的质问声中目光一扫道具袋,识破了同志的伎俩,布满粗大毛孔的脸上浮现出鄙视的笑,以这笑单方面宣布他是这场无聊争论的胜利者。因为古超刚好是无赖流的人,他本人不会主动选择掩饰性的行为。
“我有个客户,”古超用河王一般的气势从左到右扫视河岸,同时以确定的口气突然讲起来,“上周末他把小孩带出去,他家里两个都是男孩,大的小的差两岁,每天烦死他了。他和太太带他们去游乐场,游乐场开在一个购物中心里,加上吃饭和购物,他们准备混一天。我客户讲,他喜欢在外面观察别的家庭。我问,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他告诉我,每逢周末,所有人把疯狂的小孩从家里带过来,集中放到一起,就能知道在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在吃苦。他们在游乐场表面在陪孩子玩,实际上是‘共度难关’。”
“啊,原来是这个道理。”汤加真挚地吸收着知识。
“那天的开头,我客户也像以前一样,得到了想要的心理疗愈。后来听到小孩尖叫成一片,不是开心,而是受到了惊吓,他们看到,引起骚乱的是一只卡通动物,本来没注意到它,卡通动物是游乐场的配套物品,老是在那蹦蹦跳跳、发礼物、找人合影。我客户当时怀疑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这只熊好像在攻击小孩?仔细一看,真的是!熊先是抓小孩,从旁边随手捞一个过来,用嘴巴咬他的胳膊和腿,咬完一个再咬下一个,即将被咬的和已经被咬的小孩都在哭,不知道跑开,像排队一样轮着接受熊的攻击。不少小孩流血了,不严重,但也破了点皮,轻微地血洒游乐场。”
“卡通动物咬小孩?”
“有人套在动物衣服里,再戴上大头套,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这我知道。”
“我客户,他连忙寻找儿子,很幸运,他们天生反骨,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早就偷跑到另一个地方玩。虽然自己小孩不在攻击区,我客户还是冲上去和卡通动物搏斗了,没想到它力气很大,他被一下子拖倒,摔伤了。”古超比比肩膀和上臂的位置,“我上午就是去看他,刚刚才回来。”
“你去看被卡通动物打伤的客户了。那你客户休息在家?你有没有问他真的假的?”
“有的,我马上敏锐地问他,‘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在骗病假吧!’”
“他怎么说呢?”
“他出示了报案以后警察给他的回执。”
汤加摇摇头,“那只能说,你客户太弱鸡了。”
“嗯?”
“知道吗,我干过那活儿。最早一次还是无知的大学生,想赚点生活费,后面又有一次,时隔多年,我把上次吃的苦给忘了,又吃了一遍。人怎么总是这样呢?”汤加放平目光,失焦地看着对岸,“如果你平时行动力是10,在那种衣服和头套里面会退化成3,跟你说,里面臭得像当过收尸袋,你还得忍住不呕出来,过来一个手贱的小孩就能伤害你,把你敲成脑震荡,然后你就要去弄清楚,雇你的地方有没有给你买临时用工保险,但你本来应该把这个问题想在前面,就可以避免为了一点点钱去接有危险没保障的工作,最后自己还倒贴钱去看病。”
古超投出同情的一瞥,“你这样说,我会以为那个倒霉的人就是你。”
“不是的,所见所闻罢了。”
“好吧。现在反过来说,假如一个卡通动物的武力值表现出来是10,那里面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