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如期而至
作者: 陈丽1
那天早上我梦到一颗石头掉进一口井里,等我走远了,它又飞上来粘在我的脚尖上。
后来这颗石头像个精灵一样,跟着我走了很多路。
不过它最后还是回到井里了。
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它从我的左脚滚到右脚。
最后离开时正好落在右脚尖上,被弹了出去,就跟它之前掉进井里时的情形一样。
然后我就醒了。
我和白羽说了这个梦。说话时,天正好亮起来,房间里的两半窗帘中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我看见了被窝外面白昼的第一缕光线。白羽已经准备好进来。他像一个灵魂充实的动物,正用喘息的方式表达身体的满足,好像这样能释放一点重量,让他变得轻盈一点。
说完我做的梦,我忽然觉得他就是那个石头一样的精灵,又回来了,我们变得一样大小。他将嘴角微微打开,嘴唇像水滴一样柔软,身体这时好像变成一口井,装满了前一晚潮湿的夜色。这一次是我掉了进去。
我想做爱一定是成年人一生中精神最集中的时刻。我和白羽整晚都在等待那个时刻。黄昏如期来到窗外——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我们约定了丢掉各自的钟表,把屋内所有电子产品的时间调到任意时候。那时已经是第六天的傍晚,我们做过三次爱,第一天的晚上、第三天的晚上、第五天的早上。我们约定只能隔天做爱,准确地说这是我制定的规则。一个礼拜前,我拿起白羽的手机,看见屏幕上是一张我们一年前的合照,照片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我就把他手机上的时间调到了那个时刻。我手机上的时间是白羽改的,他当时说他想不好要改成什么时候,先是问我改成什么时间好,我说都可以。我们讨论那些无聊问题的时候,就好像在商量把婚期延迟到什么时候一样。其实什么时候在这个时代并不重要。这两年来,我们的朋友中去民政局领证的越来越多,但婚礼无一例外一延再延。每次我和白羽收到婚礼邀请,还在为份子钱出多少这样的事讨论不出结果的时候,我们国家某个遥远的地方就会正好有什么消息传来,我们在狭小的洞口张望着度日,好像在等待那些消息过来。杨晓是我们大学时共同的朋友,一个月前收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我们起初都非常惊讶。他上学时下巴留着一圈胡子,经常逃课读马克思经典著作,满脑子无产阶级革命。不过不同于上个世纪的年轻人,他爱他的女朋友胜过无产阶级很多倍。关于他和女朋友一繁的故事,我们知道得不多。杨晓经常跟我们说他看到的世界各地工人维权事件的进展,每当说到工人们冲出围栏时,他的眼里都好像有一束光,只是很快就熄灭了。但他很少说起一繁。所以我们虽然知道,但并不总能意识到他们在谈恋爱、可能结婚。而他们要结婚了这件事,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件具体的事情。我和白羽都没有见过一繁,所以都很期待。但他们的婚礼也毫不意外地延迟了。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他俩已经领过证了。
我和白羽一直都记得他原本是想调慢一个小时,但随后还是把我手机上的时间调成和他的一样了。改完手机上的时间后,我们又找起屋内可以想到的电子产品,白羽改电脑、手表的时间,我改桌上计时器的时间。这一次,我们不再商量、统一,而是各自随机调到某个时刻。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就有了好几个时间,我们手机上显示的是21:00,白羽电脑上显示的是20:15,他手表上的时间是20:00,我电脑上显示的是17:19,桌上计时器的时间是17:00。白羽把那些东西放回原来的位置,换好衣服坐在床上。我还流连在这些数字上,把这些时间依次看过来。这些错误的时间在此刻、在我们的房间里,一点用处也没有,与我们失去了关联。它们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一个由纯粹数字组成,与人无涉但又吸引人前往的世界。但它们显然还在时间的系统里,只要想象力离开这个游戏,它们立刻就会被赋予“时刻”或是“错误的时刻”这样的名称,等待着被纠正之后继续一分一秒地走下去。我在房间里移动着,看着那些数字,尽管一切都在照常变化,但又像是停滞的。窗外很远的地方,一座不高的楼体的正前方,挂着一只巨大的时钟,平常穿过几条街区路过那儿时,我都会抬头看看时间。但在房间里时,并不太能意识到它的存在。虽然它的形体正好在视线以内,但钟盘上的细节无法看清,远远看去,只像一颗挂在空气中的圆圆的水珠,朦胧得几乎没有形状。我不再看窗外,视线落回白羽身上。你记得刚才的时间吗?我突然问他。远方楼体上的时钟,这时好像在风中变换了形状,像云一样,水珠变成了水滴,但依然摇摇晃晃,看不清楚。不记得了,他说。我本想找出家里的望远镜,看时钟上的时间,但我想起来,那副望远镜只是个玩具,只能把视线拉到临窗的一棵树上。我这才意识到,改完时间的瞬间,有一只看不见的魔盒打开了。我们立刻就被关了进去,失去了起点,或者说,我们原本也不是那么在意具体的时刻。我看到镜子里的白羽又低下头,正翻到一本书的扉页,上面写着“哲学的起源”。
房间里有两面大大的镜子,可以看到两个自己。一个自己是扭曲的,这面镜子是上一个租户留下的,镜子的左上角有裂开的痕迹,可能刚买来安装的时候就摔过一次。另一个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那一面是白羽送我的。没过多久,我也放弃追溯起点了,窗外的太阳正好挂在白羽送我的那面镜子上。当时就是失去时间后的第一个黄昏。黄昏挂在打开的窗帘中间,每一个光子都在自己最舒适的状态里,忽然就洒满了我们身边的空间。白羽也抬起头,我们同时看向远方凝聚一团的红日,好像顺着房间各个角落的光线,就能到达一个美丽的共同体里。现在想来,如果我们真的只是调慢了一个小时,那么只需在钟表时间上加一,就可以生活在一个充满确定性的年代里。但那样也是索然无味的。
尽管如此,白羽手机上还是有些东西能让我触摸到时间。每次拿起他的手机,看到那张照片,我都会暗自怀念一年前的日子。这样的感觉他是不知道的。那天晚上,白羽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等到一对看起来颇懂摄影的中年夫妻,他来到那个中年男人面前说,您好,可以给我们拍张照吗?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害怕失礼,而我们都是害怕拍照的人。男人很快答应下来。白羽把手机递给他。我们并肩站在路边摘下口罩,把手脚放在不太合适的地方,男人给我们拍照时没有摘下他的口罩,两只眼睛盯着屏幕只几秒钟就拍好了,他把手机还给我们,跟我们说你们看看,随后就把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走了。我们笑着看了眼照片,都挺满意的,虽然四肢失调,但表情非常到位,在路灯下有一点过曝,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欣喜。我看着照片里的白羽,这种欣喜真是以前没有过的,那么一年后的白羽一定是不同于一年前的,我想。
两年前我们也玩过一个游戏,是我提出来的。那时我说,我们要用一年的时间分开,不能有任何联系。如果一年后我们还愿意在一起,那就继续在一起,如果有一方不愿意了,就永远分开。如果一年里谁犯规了,谁就永远不能被原谅。提出这个游戏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分手的念头,虽然没把握,而且心里无比确信白羽一年后会来找我,但我还是抱了万分之一分手的希望。有一次我拿起他的手机,一下子就想到有一天,那时候我们还是分开的,我在外面给他发消息说我想去找他,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每天都很糟糕。我等了一整天,他都没有回复。回家后我在狭窄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一个下午,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也看着那面完好的镜子,但心里清楚那时候我们还在我的游戏规则里。后来我把同样的消息发给杨晓,杨晓说他也无聊,没劲。一年后再看到白羽,也就是那天我们拍完照片后,他告诉我那条消息他收到了,但是他原谅我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那万分之一分手的希望也破灭了。而且他说他猜到,一旦回复这条消息,这段关系就完了。
2
黄昏又如期来到窗外——这是我们见到的第六个黄昏——我们打开布努埃尔的《泯灭天使》,这部片子我看过两次,这次无论如何都没有心思再看下去。我们坐在床上,这样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六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待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那么久,谁也不能逃走,虽然有无形的规则束缚我们,但也像是我们甘愿如此。第六天终于也要结束了,按照约定,等第六天过完,第七天的早晨是做爱的时候。我跟白羽说起过另一部电影,讲的是法国五月风暴的时候,三个热爱电影的青年学生把自己锁在家里一个礼拜没有出去。在那个礼拜,他们每个人都会表演一位已逝演员的经典动作,让另外两人猜出演员的名字,玩累了就去吃饭和睡觉,每个人都会跟每个人做爱。我当时是这么跟白羽说的。你记错了,是两个男的轮流和女的做爱,男的没有和男的做爱,他说这部电影他也看过,他记得的是这样的。没关系吧,伍尔夫说伟大的灵魂雌雄同体,我说。而且他们不是把自己锁在家里,他还是坚持指出我的错误。这也没关系吧,反正没上街,我说。白羽的记忆力很好,我虽然表面上不服,但还是相信他是对的。我对我的记忆力从来都没有信心,以至于后来和白羽在一起,我就再也没有依赖过记忆,不再特地去记住什么事情,只顾前行,也不太会停下来。我就像时间一样,只能往前走,一种懂得计算的理性会帮助我把每天安排妥当,如同时间的自我计算。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需要记忆就能生活下去。但这样以后,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无比哀伤,因为我的脑袋里空空荡荡——而冬天却需要有点什么把它填充得饱满一点——身体也无所依傍。
这个城市的冬天越来越冷,我梦想深居简出,但每天都要准时出门,到单位的打卡机上打卡,然后坐上一整天,尽量避免跟同事说话。我喜欢的同事也不爱说话,因为在这里,爱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都很夸张。就在第六天的早上,他们竟然同时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梦里发生的故事是人们都听说过的。在我准备递交辞职信的前一天(这只是走个流程了),天已经黑了,但没有人下班,办公室里来了个赤身裸体的国王,我们都在等他。
第一个看见国王的人说:“国王您的衣服美丽极了!”
第二个人跟着说:“您的衣服美丽极了!”
第三个人也这么说。
第四个人还是这么说。
……
到我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这个被称为国王的人,他穿了一条内裤,是个典型的现代人形象,我心里想,这个劣质的国王连赤裸的勇气也没有,比传说中的国王更不配得到赞美,但是当国王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时,我不得不跟着他们说了一样的话,磕磕巴巴地说完就泛起一阵恶心。我们走吧,我把身子稍稍后倾,和后面一个不爱说话的同事说。他又这么告诉了另一个不爱说话的同事。一个接着一个,我们都出去了。
从梦里醒来后,我起身寻找房间里的白羽,他已经起床了,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书桌前,准备开始这天的线上课。白羽在读研究生,那时课已经不多了。我确认了自己的休假还没结束,才放下心来。他旁边的书摞得很高,最上面那本依旧是《哲学的起源》,咖啡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想起我们还在读大学时,那时的冬天没那么冷,有一次快期末考试了,我和白羽、杨晓在一家咖啡馆一直待到天亮。那是这座城市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冬天的晚上暖气很足,没有音乐,更显安静。白羽之前先是给我发短信:去那家店复习?我没回消息,但随后就去了。这家咖啡馆是我和白羽一起发现的,准确地说是我先看到,然后叫他看,他说下次我们去,我当时没说话,只是记下它的位置,旁边是座博物馆。那天我和白羽就是在博物馆偶然碰到,一起看展,没有亲吻也没有牵手,甚至没怎么说话。
“你来了。”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好出来。咖啡的香味飘到门口正是最浓郁的时候。
“我没说不来。”见他离开我又问,“哎,你去干吗?”
“杨晓找不到这里,我去接一下他。”说完他就走了。
我找了位子坐下,不知道他还叫了杨晓,心里有点不痛快,但一坐下去,刚刚的情绪马上就消失了。沙发不是那种绵软无力的、马上能让人陷进去的材质,而是慢慢地把整个人围住,以至于我后来一直没换位子,就是贪恋那种在陌生环境里难得的安全感。而这也是后来和白羽在一起时会有的感觉,比如那天在博物馆没有亲吻也没有牵手,第一次牵手发生在我们绕着这座城市的护城河走了无数圈以后。白羽和杨晓进来了,杨晓坐在角落,白羽坐在我们中间。
白羽手里拿着复习资料,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老板:“你们为什么开通宵,半夜还会有人来喝咖啡?”
“有啊,比如我父亲。”
老板说完停顿了一下,但没等我们说话,他又接下去说:“他还在世的时候,经常晚上出去,找咖啡馆。后来终于找到这家,门口贴着转让,他就把店盘过来,装修了一年。”
我们还是没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昨天刚火化了,在老家。”